他說

我信仰詩．愛情．死亡─這正是我信仰不朽的原因。
我寫下一句詩，我寫下這世界。
我存在，而世界存在。一條河流從我小指間流出。
天空是七次的藍。
這般清澈，是最初的真理，是我最後的希望。

　　　　　　　　　　　　　　　　　　　～～Yannis Ristos 抵押書

2012年1月24日，急速轉彎的機車撞倒了散步的老沉思者，希臘導演Angelopoulos來不及完成「永恆的海洋」就從人間回到了星空。初愛上老安卓是因一眼之念、一念執著，跟著他看見了Ulysses’ Gaze—純藍的帆船閃閃發光，於是跟著他，如同片中故鄉亦他鄉流浪戰區的導演，踏上追尋失落的永恆凝視的旅程。

但凝視的是什麼?追尋又反覆失落的又是什麼?是誰、站在眼瞳深處與這個我一起凝視?在無盡孤獨的旅程，問句疊加答案變形、蝕缺中、碎裂、刺融入骨血卻也遺忘封印。老安卓片中最讓人心疼的流浪者，並非絕望厭倦的養蜂人，或被逐於無加國公海執黑傘獨立凍冷霧雨中的老夫婦，而是霧中風景裡的小男孩和女孩，年幼的私生子姊弟尋找夢中父親的殘酷成年禮旅程。旅程中有象徵保護與限制力量的警察的追捕、有雪中倒地垂死美麗不堪的白馬（卻小孩亦只能看著牠終於死去嚎啕大哭）、有年輕男子宛若慈愛父親適萌戀慕卻又叫人幻滅無法永恆依戀(attachment)、亦有暴力的遽現奪去童貞/真、以及最後穿越國界時霧中搜巡的探照燈和帶來死亡的槍聲。然而，旅程追尋的標的客體—在遙遠「德國」的完美父親，同旅程的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然而，在舅舅責辱地揭示真相後，孩子們知道這是謊言嗎?是怎樣的「知道」和寄託使他們繼續這通往夢想的旅程? 結尾的槍響之後，白霧沉沉於黎明前的暗夜，孩子們看見了霧中的大樹，創世紀的第一棵樹，小孩緊緊環抱著樹若永遠在的依戀客體。據說電影的初剪版本原本止於代表絕殺的槍聲，但Angelopoulos七歲的小女兒看了之後非常傷心，於是他特別為她創造了最後不似在人間的霧中風景，他對他的孩子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重新創造這世界。就像這樣，手輕輕一揮，霧就會消失。」

身為治療師，在陪伴案主的旅程中，我們究竟是誰呢?是揭示提醒「現實」(然那不等於真實)和暴力凶險的保護力量—但同時也限制了案主的能量和探索的深度?亦或是陪伴、也見證案主哭泣某些美麗珍貴事物無力改變的死去?亦或終究只能陪伴一程而犯下意識/潛意識允致的拋棄之罪--同時啟蒙案主的依戀和幻滅，引領其平安領會克萊恩所說的depressive position？亦或，我們是保護小男孩但得堅強起來的另一個孩子—姊姊？亦或，我們亦成為一起穿越邊界環抱夢中大樹的孩子、或成為樹？

面對夢想，在治療的起點，讓我們塔羅占卜，同時抽出愚人與吊人(是正位或逆位？)。在長期和案主一起工作後，常驀然回首，我才發現原來案主正攜帶了鉤引治療者投射的屬於治療者（我）自身的「陰影」(shadow)。榮格的陰影，蘊含了自我對劣勢功能無法接受的羞辱感和由此擴張發散的巨大慄怖，然卻也是開啟個體覺察、成長、整合的自性化旅程的動力，和必得穿越完整經歷的門。案主在旅程中的抉擇和冒險，常呼應了治療者對整合陰影、使用劣勢功能的冒險恐懼和渴望自由。治療者和內在陰影同在的深度，也等於和案主在旅程中同在的深度，以及能護持案主同在黑暗與光明戰場而終能穿越、繼續孤獨無盡旅程的深度。 霧中風景的開始，終於在看著火車離去的無數個日子的某一天，那兩個孩子決定跳上了越界到夢想遠方的火車。我們，要在還是個孩子、有著孩子的凝視和對世界的愛情時，和案主一起跳上銀河鐵道火車嗎？(文／劉書岑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