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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 Nov. 20 Fir. 2015


創傷 ‧ Reset

文/朱惠英 (The School of Professional Psychology at Forest Institute博士班)

(原刊於作者網誌,經授權刊登)

許久未犯的眩暈毛病,在週末假日時不預警的來襲。早上起床一陣天旋地轉,趕緊坐下保持不動的姿勢,漸漸的恢復穩定。再隔天起床又犯一次,我決定到醫院報到去。醫師聽聽我的病史,做做檢查後,說應是耳石跑掉作怪,建議我服用一種抗過敏藥,因為該藥品對於排除內耳的積液甚有作用,可以「reset」耳石與內耳平衡的穩定性。雖然我覺得這暈眩的毛病,應該是該死的論文寫作症候群的現象,只要不寫論文應該就沒事了,但論文這東西無論如何還是得完成,於是這幾天我在吞藥丸時,心中reset reset reset的字眼不斷浮現,期盼真如醫生所說的,讓該就定位的歸位、該發揮功能的恢復能力,我好回到原本的軌道上。

Reset是個很美妙的字眼,能讓失序錯亂脫軌的一切,重回應有的狀態,不用除錯、不用清理、不用倒退步驟,reset後一切都回到毫無瑕疵的起點,重新開始直到再度混亂失序無以為繼。

那人生‧‧‧能reset嗎?能讓人生reset的方法,會是什麼?

人生有些混亂是突如其來的,像是災難與意外;有些是經年累月的累積,最後混亂到不知從何收拾。在失序與脫軌的生活節奏之下,還有許多的無助、孤單、焦慮與恐懼的情緒,伴隨著生理上和認知上的失衡,幾乎要讓人失去維持生活運作的能力了。

我常這麼向個案比喻,心理就和肌肉一樣,都是需要平日的勤加鍛鍊才能擁有好的耐受力,平日若是缺乏心理的鍛鍊,遇到人生意外的衝擊就如雪上加霜,脆弱的自我概念恐怕難以在驚濤駭浪中撐住,畢竟和逆流對抗是需要力量的,能不滅頂已數萬幸,更何況有些逆境更像是海嘯般的席捲而來呢。

平日的心理鍛鍊,像是正向思考的培養、不落入二分法的思維陷阱、增進自我肯定的技巧、培養解決衝突的能力、學習壓力管理的方法等,都是在為自己儲備心理資源,因應平日與急難時的心理調適所需。但有時事件來的又急又快,殺傷力強大,不免在身心留下創傷的痕跡,需要另一個層次的照護。

剛開始接觸受刑人的族群時,我訝異於他們之中有過創傷經歷的比例之高。其中有些人是因為加入軍隊被派遣於海外作戰,經歷戰場上砲火轟擊的慘烈,返國後身心皆無法回復到以前的狀態了。雖說創傷後壓力徵候群(PTSD)的診斷,最早就是從戰爭士兵的身上得來,但過去幾年我在台灣的工作經驗中,未曾服務過因為參與作戰而導致PTSD的個案,所以在接觸到貨真價實的因為戰事產生PTSD的退伍軍人時,心理上的衝擊不小,因為我不明白怎麼會有一個國家的政府,會不斷地把它的人民送去外國打仗,然後讓他們帶著殘破的身心返家,此後需要一輩子領殘障補助過活?

有些監獄裡的個案來接受治療時的主訴,是想要處理創傷,因為從小生長在充斥暴力的環境裡,不論是家庭內的暴力或是街頭上的打殺,不論是自身的經歷或是目睹家人朋友的下場,無法不受到衝擊。有些人則是因為其犯罪行為本身就是會暴露於殘忍之下,像是看著同夥殺害被害人的過程,或者像是一位個案的經歷,他被過去同夥用槍抵著他的頭,威嚇要殺掉他。在當下他力圖保持冷靜的安撫對方,最後讓自己平安脫身,但是這經驗後來卻不斷地反覆在夢中重演,與當時情境有關的影像與氣味不斷在生活中出現打擾他,兩年過去了依舊驚惶。

「逃避」是人的本能反應。戰或逃(fight or flight)是人在面對壓力情境的基本反應,戰不過就快逃,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接觸任何會啟動不堪回憶或是驚恐反應的人事物,是很多人在經歷創傷後的自我保護反應。弗洛伊德也這麼說的,逃避痛苦追求快樂是本我裡的本能驅力嘛!但創傷的經歷常常彷彿變成像是心裡的佛地魔,讓遭逢其毒手的人不敢說其名、不敢想、也無力面對,只能逃躲。

那你往哪裡逃呢?

有人遁入想像的世界裡、有人埋入宗教的懷抱裡、有人用酒精毒品麻痺自己,有人用性或是不斷地談戀愛逃避現實生活的痛苦,或是有人在心理或生理上先癱瘓了自己,永遠的逃避。不論是以逃避痛苦為目的,或是以追求快樂為手段,將注意力從痛苦的事情上轉移開來,有時是需要的,直到自己的力量夠強大到去面對它為止,或是,直到這一招再也無效為止。畢竟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氣勢,尚需要具備強大的心理資源做後盾才能全力搶進攻下山頭。有時,需要先避開敵人安靜的離去,等儲備好戰力再回頭對抗……只要還記得回頭。

記得一位少年曾這麼說:「我不想去面對過去的痛苦,我只要看著未來就好。」,我問這位少年,「但過去並不會因為你不去看它而自動消失,它還是像背後靈一般陰魂不散地跟著你,怎麼辦呢?甚至如果有一天,你被它追上了呢?」。少年堅持地說:「沒關係,我只要一直不斷往前跑,跑得比它快就好,這樣我就看不到它!」這是位有過被性侵與兒虐創傷過往的少年,在毒品與親密人際關係上掙扎著。看著拼命逃躲的個案,有時我不確定是一直逃避較辛苦,還是勇敢面對比較辛苦呢?

心理治療之於創傷經歷,就像是啟動重設(reset)的程序,只是它不是按一下重設鍵的動作而已,而是一連串在生理、心理與認知上的調整歷程。簡單的說,在生理上,將自動化生理反應的過程,像是驚慌、心跳加速、感覺呼吸困難等生理變化,一方面可透過藥物的協助降低其反應程度,另外則是藉由系統減敏法、放鬆訓練與呼吸調息的方式,降低生理上的激起頻率與程度,再則於認知上,則是改變災難化思考的習慣,過激的思考慣性不但不符合事實,也會火上添油般地影響生理上的反應。

近年的研究顯示,EMDR、認知行為治療學派、延長暴露法(Prolonged-Exposure), Trauma- Focus CBT、辯證治療學派(DBT)等均是在對創傷個案具有療效的治療模式。這些模式一方面在生理上重新設定對於誘發情境的反應,再則於認知上重新認識與詮釋事件,在心理上對事件前後的自己、他人和世界產生新的理解並進而和解。

在思考此文的時候,六位消防員之死的新聞讓我難過許久。在面對犯罪與災難第一線的警察與消防人員,其實也常是創傷的受害者。想到那隕落的年輕生命,那些未能完成的人生夢想,想到他們的家人,想到和他們一同出這趟任務的其他同僚,這些人所面對的,都不是一陣子的新聞熱潮而已,而是心中一輩子的痛與憾,這些是沒有辦法reset的創痛事件。

身為心理專業人員,我對人生隨時可能發生的無常抱持著敬畏,但也期許著自己,協助自己與他人做好平日的心理耐受力的鍛鍊,而當創傷發生時,能有力量協助個案重新恢復生命力 。創傷個案的心理重建並不是恢復到未發生前的全新狀態,而是在斷掉毀損的地方,重新焊接的更堅韌。創傷工作需要和創傷經驗面對面交手,安全的治療關係是讓個案願意離開好不容易找到的舒適狀態,去和那驚恐的經驗交手的前提。

是的,和佛地魔交手不容易,但願當那心魔除掉後,我們都能再度擁抱生命,恢復熱情,能繼續信任,也還有勇氣再次地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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