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bum專欄
翻滾吧!心靈
樓蘭美女的枯骨頌
張立人臺大醫院精神醫學部醫師
每次到博物館去,就像經歷一場生死一樣。
說「生」,到博物館才一再意識到,我們所堅持的審美觀、價值觀,常常是相對的。在這個崇尚瘦身,甚至出現「紙片人」模特兒的文化中,看一千五百年前的〈樹下美人圖〉,我們不只感受到「美人」噸位的壓迫,為她的「三高」感到擔心,而那幾乎要溢出臉外的腮紅,也讓人懷疑是否有「蜂窩性組織炎」。
說「死」,博物館似乎才遭受到頑童的襲擊,飾品是破碎的、壁畫是龜裂的。一件還算保存完整的棉被上,密密麻麻地繡著「王侯合婚千秋萬歲宜子孫」──諷刺的是,這件棉被,遠比主人長壽得多。唐帝國與絲路上傲視群倫的文明、那數百年、數億的人們到哪兒去了呢?難道,只有這些陪葬物,或許是一些夠強韌的垃圾,能夠抵抗時間的劇烈腐蝕,成了真正的勝利者?
而我們這個世代,又何嘗不是同樣的命運呢?幾萬年的人類歷史,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為了抵禦虛無的恐懼,先民們本能地,創造了「性」的神話與巫術。
在〈彩繪伏羲女媧麻布畫〉上,「龍身」與「蛇軀」交纏,繁衍不息;在新疆若羌縣小河墓地,男性墓豎立女陰狀立木(即船槳),女性墓前立男根狀木柱,女性屍體腰際,也配掛多具木雕男根。在綿長的生殖與生育活動中,個人的生命消逝了,但人類的生命延續了。我們能有今日,在唐代必有祖先;有誰能保證,眼前一具具木乃伊,一定不是自己的親戚呢?
就像哲學家叔本華所說的,物種意志凌駕於個人意志之上。當代精神醫學大師歐文‧亞隆,也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中譯本由張老師文化發行)中提到,臨床上常常可以觀察到以性活動來抒解死亡焦慮的模式。有時候,男人找女人並不是真的要尋找性,也不是佛洛依德所說本能力量的驅動,而是希望能否認、或減輕死亡恐懼。(中譯本,上冊,頁 269)因此,兩性之間,才能像永不鏽蝕的磁鐵兩極,彼此有致命的吸引力,在綿延百年的情場上,「甘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牛嶠,〈菩薩蠻〉),甘心將目光從死亡恐懼移開,追逐短暫的快樂。
這方法必然是很有效的,才讓我們在看到一具無名女乾屍的時候,自然地作浪漫的命名,稱它為「樓蘭美女」。我們,和自己所豢養的電腦,一同想像當初她的模樣,在那張重建的大頭照中,一名異國血統的長髮女子,眼神深邃,凝視著遠方。也許,她的體態會像曹植〈洛神賦〉所讚頌的那樣:
「髣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三千八百歲了,這永恆的美色,彷彿還誘惑著我們。還是,我們一再讓自己被誘惑呢?
性的誘惑,也帶來苦惱。有人想要「抗拒」誘惑,謝絕「理想化」,覺得,哪有什麼「樓蘭美女」?只有一具乾屍啊!
也許,在她的年代,已經有人為了「抗拒」樓蘭美女的誘惑,「想像」過三千八百歲後她的模樣:飄逸的長髮,只是一叢雜草;俏麗的臉蛋,只是空洞的顱骨;柔嫩的肌膚,只是堅硬的黑炭──而這不正是擺在眼前的「事實」嗎?
宋朝的慈受深和尚,也曾做過這種「貶抑」的觀想,他曾經寫過一篇《枯骨頌》,建議眾生,看到女人,就要立刻想像她死後,化為枯骨的模樣:
「鳥啄鵶[舀鳥]皮肉盡,風吹日炙髑髏乾。」
千古以降,我們正是這般,見死則求生,見生則求死。
「性」,正是這樣一個「生」與「死」的永恆戰場啊!
──引用自:Kaspar's Studio,網址:http://blog.sina.com.tw/kasp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