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bum專欄

序：當心靈翻滾，在醫病兩極之間。是醫生治療了病人？或是病人治療了醫生？還是各自治療了自己？醫病雙方，情定大醫院，就從實習醫師的年代說起……

當總醫師指派給我的病人──A先生，走進病房的時候，護士悄悄告訴我：他每次住院必投書院長室，不定期會到護理站來拍桌叫罵，有時還會威脅要找記者來爆料……

因此，她建議我：

「你，最好把皮繃緊一點！」

我想到，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得去看他，頭皮就不禁發麻起來。但是，他是我的病人，去看有可能被投書，不去看又一定會被投書，所以，不看不行。我只得硬著頭皮，用力把自己拖進A先生的病房中。

眼前的A先生，虎背熊腰，雙眼瞪大如兩把火炬。我刻意放低姿態，戰戰兢兢地，向他打聲招呼：

「A先生，您好，不知道方不方便，問你幾個問題？」

他當場訓斥我：

「ㄟ！你這樣子，當什麼醫生？病人把自己交給你，結果，你那麼懦弱的樣子，誰敢給你治療啊？」

真沒想到，我的口氣，都已經比「女僕咖啡廳」的「女僕」還客氣了，他還不滿意！但也只得摸著鼻子，概括承受。

A 先生這次住院，是因為癌症復發，所以入院接受化療。但又因為胸部積水，必須接受「肋膜穿刺術」，將水引流出來。身為他的醫師，我主動向他解釋這項治療的進行方式，以及相關的危險性。

我還沒講完，他就插進話來：

「你們醫生如果謹慎，連這百分之一的危險性，都不會發生！這只是你們犯錯的擋箭牌而已。

「你們連身體的構造都不清楚，根本是草菅人命！像我這個我學機械的，也都知道怎麼避免錯誤……」

我試著解釋：

「每個人的解剖構造，都有不一樣的地方；超音波的解析度也……」

他再次打斷我，說：

「不要再狡辯了！你們，應該要學習那些老醫生，他們才是真正關心病人！

「五十年前，他們一大早見到病人，就會問：『吃的怎樣啊？』『睡的怎樣啊？』，然後，花很多時間，對病人的全身，作徹底的檢查。

「不會像現在的醫生，都不理病人，還說很忙。真的不知道在忙什麼？醫生不忙著照顧病人，要忙什麼？」

我沈默地聽著。他見我沒有想跟他辯論的意思，感到有些無趣，於是主動問我：

「好，那我給你一個機會。我問你，像這個右邊肩膀上的淋巴結，要吃什麼才會消？」

我努力搜索著腦中的醫學知識，說：

「你的淋巴節腫大，跟腫瘤細胞轉移有關，所以應該是化療……」

他聽了很生氣，幾乎是吼著對我說：

「難道，你都不知道是要用『鹼性食品』？還有，我這一身『負離子內衣褲』是穿假的啊？你們醫生，到底有沒有在看報紙啊？！

「會得癌症，就是因為飲食不正常！從前，我在山上都吃野菜、和山豬肉，身體都很健康！但是，後來到平地工作，就開始亂吃，常常吃麻辣鴛鴦鍋，結果就……」

他說著，眼眶有些泛紅，但還是繼續大聲地說下去：

「臺灣根本沒有人願意認真，研究癌症的治療！只會抄襲美國，醫術越來越差！

「我打算出院以後，就要去大陸研究，看看得什麼癌應該吃什麼食物來治療！真正的博士不在文憑，澳洲有個沒念過書的人，卻發明了新式的機槍，被國家用高價收購……」

就這樣，我站在他病床旁邊，就像「程門立雪」一般，只能繼續聽著。不知覺當中，他已經講了一個多小時。

好不容易，才從他的病房，拖著麻木的雙腿，奮力逃回護理站。

我坐在椅子上，心情難以平復。在他似是而非的言談中，畢竟，有些觀點是難以反駁的。我想。

只是，既然A先生對癌症有這麼多治療的成見，也不相信西醫能給他什麼幫助，為什麼還要到醫院裡來呢？這，無疑是最明顯的矛盾。

──難道，當他每天指責著醫生護士的過錯，就能夠暫時「忘記」自己的病痛？

──難道，當他覺得醫生應該可以像他對待機器一樣，百分之百地「掌控」身體，就能夠讓他對治療更有信心？

──難道，當他幻想五十年前有過「完美」醫生，就表示，如果找到正確的醫生和醫院，癌症就會痊癒？

──難道，當他把醫生當成女僕使喚，就能讓他覺得，自己像「上帝」一樣，高高在上，永遠不會被死亡的波濤給濺濕？

──難道，當他認為癌症治療應該研究食物，也正在勾勒出一個新的「希望」；而且，能到大陸作研究，就表示自己一定還活著……

在病痛和死亡面前，他就像是個「無所畏」的英雄，努力地為自己謀生路。只可惜，他「畏懼」面對一項事實，那就是──自己其實還是「有所畏」的。他，就像平凡人一樣，都「畏懼」著死亡。

所以，他才那樣「無所謂」地，像個冷血的將軍，旁觀著士卒們，一個個犧牲，而成就自己的勳績。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馬克吐溫說：「勇敢，是抵制恐懼、克服恐懼，而不是沒有恐懼。」要能「無所畏」，任何英雄，都得先承認自己「有所畏」啊！

──引用自：Kaspar's Studio，網址：http://blog.sina.com.tw/kasp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