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以這份電子報:
為專業同好印心證境;
為志學後生燈引前路;
為困頓心靈尋啟棲處。
——在古今中外、詩詞藝術間,盡情翻滾嬉戲,讓心靈能夠充分運動,獲得健康。
看著八八風災中,一幕幕令人鼻酸的情景,我們為往生者感到遺憾,為倖存者祝福,也為自己感到警惕。畢竟,死亡一向忠實地守候在我們身邊。
如何面對死亡?如何幫助受死亡所驚嚇的自己、或別人呢?
由阿倫‧雷奈(Alain Resnais) 導演,由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以寫《情人》一書聞名於世)編劇的經典名片——《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1959)——似乎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
表面上,它是一部平淡的愛情片;底下,卻是深刻的災難片。
故事最表層的敘述是,不知名的法國女子,熱愛和平,遠赴重洋,到多年前發生原爆的廣島,拍攝紀錄片。在返國的前一天,偶然遇見一位廣島男子,兩人一時天雷勾動地火,有了一夜情——對這位日本男人來說,法文雖然難學,但果然沒有白學……
雖然是一夜情,卻不只於一夜情。兩人都知道對方是自己的「菜」。但奇的是,不管男人如何哀求,女人斷然要為這一夜的戀情劃下句點,搭乘預定的班機回法國。
觀眾一定想問這位法國女子:為什麼?
男子的佔有慾,無疑是最銳利的一把圓鍬。他不只深入女子的身體,也想探索她的心,以數字週刊記者一般的強烈好奇心,挖掘她的過去。
但,這好奇心是怎麼來的?有次,她問他自己是否漂亮,他這麼回答:
「妳看起來無趣的臉,讓一個男人會想更瞭解妳。」
歷經滄桑的臉龐,是難以掩藏的。而她,也有一顆細膩的心:
「我喜歡近看一切事物。」
於是,她在他的言語誘導下,試著說出過去,有如荊軻攤開地圖,緩慢而謹慎。
但地圖將盡,說了這麼多,她終究是肯、或不肯留下來呢?眼看,那把專門對付男子的匕首即將……
果然,她閃躲,一再閃躲,拒絕他的乞求。當夜的滴漏一點一點地流失,黎明愈來愈接近,他追問得更急,她躲得越快,連觀眾們,都快窒息了!
只有車站的老阿嬤,像小孩般純真無知,問他:
「你們兩個是怎麼了?」
男子試著回答,一時間,女子卻消失了。
好險,又在酒館裡找到。
「太陽的溫度,在和平廣場,一萬度……金屬像肉體一樣融化。」
女主角在紀念館裡留連,以單調的語氣,敘述著昔日的慘況。配樂冷冽、刺耳。
紀錄片中,原爆後撕裂而破碎的肉體,還蠕動著。男女主角光滑的肉體,也蠕動著。
這位來自內維爾(Nevers)的法國女子回憶起,初戀的德軍男友,在兩人慣常幽會的羅亞爾河畔,被法國人槍殺,在她眼前,掙扎著,一分一秒地,死去。
她,才十八歲,初嚐愛情的甜蜜。
她已經受了極度的驚嚇,還被法國同胞視為叛國賊、瘋女人,隨即被關進地牢。
誰來搶救她呢?
她在地牢中,變得又聾又啞,用力地在石壁上蹂躪自己的手臂,吸吮著自己的血肉,解離似地看著世界走過,彷彿自己已經死了。
這段禁忌的戀情,法國人無法忍受,竭力將她單純的戀愛給污名化,她的父親也斷絕了與她的父女關係。在這個社會裡,她也死了。
只有她的媽媽,還強迫她吃東西和睡覺。
她正受著第二次的傷害。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醒過來,發現:
「已經二十歲了。」
十八歲的她,真的死了,從此,她變了一個人。
廣島男子,握緊她的手,讓她感到溫暖與安全,有深入過去的勇氣。
於是,埋藏多年的回憶,片段地浮現,周遭的景物(cues),也勾起失散的感覺。
男子就像一位完形治療師,把自己當成空椅子,扮演女子的初戀情人,讓她盡情泣訴,當時來不及說的話;他也像一齣心理劇的輔角,勉強自己扮演他的情敵,也就是那位德軍,讓她完成未完成的哀悼。
在安全的環境中,她重新經歷那次創傷,試著重新處理傷痛,逐漸習慣、適應,終而接受,傷痛遂結痂、掉落。
就如同癮君子,無法突然戒菸,終得逐步遞減菸量,才能讓身體適應。心靈和身體,似乎有類似之處。
但,怨恨豈是無毒的?在信任的傾訴之後,她卻突然恨起廣島男子,說:
「你以為你瞭解內維爾,你根本不!」
災難,像老兵身上的疤痕,成為一種自戀與驕傲。
她到廣島來,拍攝和平紀錄片,似乎要挽回些什麼,不也是她的哀悼歷程,一種英雄式的利他行動?
正因為災難發生之後,沒建立起安全機制、也沒能完成回顧與哀悼,女子強烈地害怕依賴,因為,她害怕再度受傷。
也許潛意識裡,她還譴責自己,怎麼可以忘記他?怎可以對死去的初戀情人不貞?因此,她偽裝堅強,一再拒絕廣島男子。她還說:
「我寧可死在內維爾!」
然而,所有的災難,又如何能夠理解呢?而且,為什麼是這個她,而不是那個她?
只能逐漸淡忘罷了。時間與睡眠,才能治療一切。
經過回顧與哀悼之後,女子能夠真正地遺忘了。
她可以開啟新的人生,而災難,也有了不同意義。她問:
「何時再見?也許下一場戰爭?」
她因為戰爭,而失去一段戀情;諷刺地,也因為戰爭,獲得另一段戀情。難道還要等待下一次災難,才能讓彼此作決定嗎?
天意也實在難測!要謝,就謝天;要怪,就怪天吧!
其實,男子的家人也在廣島事件中喪生,只剩下他一人。兩位倖存者相遇,必然有所共鳴。
最諷刺的是,廣島爆炸的那天,巴黎,還是個平靜的晴天。
兩人直到最後,還不知道對方名姓,但同是天涯淪落人,女子若有所悟,稱呼男子:
「廣島,是你的名字。」
男子回應道:
「妳的名字,是內維爾。」
在這世界上,有著無數的他們。還有著無數的,他們的故事。
兩人,不過是人類悲劇命運的代表人物罷了!
此刻,不可預期的個人災難,昇華為不可避免的歷史。兩人深刻地連結在一起。
結局是什麼呢?
在一起、不在一起、在一起、不在一起、在一起……
電影在這裡嘎然而止,沒有留下任何答案。
自由,才剛要開始。
——經授權轉錄自:Kaspar's Studio。
古代人要拜師學藝,先砍柴挑水個幾年,也許還沒學到點皮毛。其實,在醫師的養成過程中,也有砍柴挑水的一段,我們叫做「拉鉤」。
有次,參與一檯子宮全切除的手術,手術時間長達五個半小時。在那段時間裡,你就像僵屍般,直直地站著,兩手用力各抓住一支「鉤」——鉤狀器具,用於把腹壁或臟器拉開,便於手術的進行——同時,沒有任何休息。
碰巧,這位主刀的醫師既嚴肅又性急,雖是刀光劍影,手術臺邊共計五人,卻也保持沈默,見不到一般手術過程中的閒扯。
這沈默,也表示主刀醫師何等專注與要求效率。我拉鉤的兩手,雖已經開始出現些微抖動,卻仍不敢懈怠,深怕自己的分心,漫天覆地的沈默,就在他的一聲喝叱下,因而碎裂。
隨著分秒緩慢的流動,我開始領悟到,大一時的體育課,不該選修太極拳、足球之類,而應改成拔河課。我相信,與器官拔河,應該和大隊拔河一樣,是有些技巧的。我也聯想到,《莊子‧達生篇》中,舉竿捕蟬的老人,能夠像禪定般,只注意眼前的蟬——「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需要何等的修行。
突然間,我聽到一聲怒吼:
「Intern(實習醫生)! 你沒盡好你的工作!」
我從遠古的想像中,頓時回神過來。其實,我已是盡了力,但這句話還是勾起了某種自責的情緒,當我試著再用力一點,果然,他就滿意了。過了一陣子,還得意地說:
「還是男生適合拉鉤,比較有力氣!」
在這個手術的團隊中,身為實習醫生,雖只能拉拉鉤,也是種榮耀了。因為,第一年的住院醫師,還是跟實習醫生一樣,只能拉鉤,搞不好還只能拉一支而已;第二年住院醫師,只能緊緊抓住六根止血鉗,夾住子宮;而總醫師,才能在主刀醫師所指的正確位置,按按電刀上的黃色小按鈕,燒掉局部的組織。
這些看起來並不困難,倒是護士小姐,必須快速傳遞器械,大概是唯一和主刀醫師一樣,還有腦部活動的人吧!
手術進入更為幽深漫長的階段,大家都已經如癡如醉,只差口水沒流下來。耳邊,只聽到器械碰撞,發出清脆聲響;眼前,只見到手術燈照耀,器械流動似水銀。這時,主刀醫師說話了:
「給我小針!」
護士遞給他。
「幹嘛給我角針?」
明明是主刀醫師說話不清,護士還是被怪罪了,心裡自然不是滋味。不久之後,當主刀醫師有些猶豫地說:
「給我那個、那個……」
她就大聲地反問他:
「什麼!?」
見到他腦袋不靈光的樣子,旁人在催眠狀態下,似乎也能享受一點報復的快感。
好不容易,結束了五個半小時的搏鬥,我回到討論室,準備向一名女同事抱怨,自己如何體驗了此生最嚴重的酸痛;或者,炫耀自己,如何締造了全新的金氏紀錄。沒想到,她說:
「難道沒有請出『best intern』(最佳實習醫生)嗎?」
「best intern」,是哪個同學嗎?我好奇地問她。她說:
「上次我也是跟了他很久的刀,主刀醫師一開始看到我,就說:『怎麼會來個女生?請「best intern」出來吧!』」
她看我仍一臉狐疑,繼續解釋:
「『best intern』,你沒看過?就是一種可以固定拉鉤的大型器械……」
原來,實習醫生的模範,就是變成一具永遠固定、而且不會叫苦的鐵器?
只是,主刀醫師為何不直接請「best intern」出來呢?
隱約間,我發現,自己雖創造了一項金氏紀錄,但它,正急速地風化……
——經授權轉錄自:Kaspar's Stu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