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惠英

從實習報到第一天開始，我們這群實習生就不斷被告誡，差旅補助費要如實申報。威州矯治部對於員工前往遠地工作有交通津貼，目的是不想讓需要長途跋涉的員工感覺到遠地工作是種懲罰，因此提供一套交通補助的辦法供員工申請油資津貼。邏輯上，應該是有開車出差的人才可以申請交通補助，對吧？如果是搭人家的便車而不是自行開車，就不得申報交通補助費，因為你沒開車沒消耗汽油，哪有什麼理由要求補助？

這好像是很合乎正常邏輯的事情，但是上ㄧ屆的實習生們就沒照正常邏輯申請。大家每週五到總部受訓時，幾個人共乘一輛車，但是人人都申報交通津貼，大家都很開心多了額外的收入。但其中一位實習生對此作法感到十分不安，掙扎許久，最後決定向實習主任督導坦承此事。這件事像醜聞般傳遍各大監獄，結果凱油錢的實習生們除了要被追繳不實請領的款項，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保住職位完成實習。而出面自白的那位實習生，被其他實習生視為叛徒而加以排擠，從事發到結束實習前，沒人再和她互動說話。到了我們這一批新實習生到任，不論到哪裡，總會有人提醒我們－－要按實申報交通津貼。

除了錢，另一件不斷被告誡的事，就是不可以和個案發生性關係。不只如此，實習主任督導告誡說，如果你在本地和某人看對了眼，想要有一進步交往，請先上某官方網站，查詢對方是否有前科記錄且是否仍在假釋監護中。若對方屬於被監管的對象，依規定是不得有密切交往。連親屬間如果有人屬於被監管對象，也必須主動告知主管，由主管單位判斷是否適合往來互動，或者需要將你調離原職務或單位。

監獄一位資深的心理師說，她總是很好奇，為什麼總是會有人去觸犯這些規定？特別是都已經花了這麼大的心力以取得專業資格了，都應該是聰明的人，但還是會有人做出傻事？該心理師說，曾有一位在監獄做post-doc的準心理師，被警衛巡邏時發現她正和一位男受刑人在辦公室從事性行為，當場警衛以為準心理師被受刑人攻擊而欲進入解救，後來才得知雙方竟是合意性交。事發後，該名準心理師竟還想要請督導在她的文件上簽名，以證明她完成了post-doc訓練。也曾聽聞有某州的心理師，每隔一段時間就轉換工作的監獄，以配合她的愛人移監的安排就近「照顧」。

這讓我想起幾個例子。一個是我們學校的教授，另一個是西岸頗富盛名的司法心理學專家。我們學校的某位教授去年某學期中突然離職，大家在議論紛紛與不解之餘，猜測他是否因為酒駕被捕，於是有同學機伶的上查詢司法案件的網站，輸入教授的名字後，赫然發現該教授因為擁有未成年人的色情照片而被逮捕。這位教授在學校專門教變態心理學，課堂上講起性議題毫無尷尬扭捏，但他更被人議論的是，他私下會和幾名男同學到脫衣舞俱樂部去，後來甚至和一位學妹交往起來。這些件事當學校正在調查中，就爆發了他被逮捕的案件。後來陸續聽聞，其實他前兩年曾和未成年女生交往，擁有對方姊妹們的裸照，後來女方父母發現後憤而提告，而這一次的被逮捕，似乎是上次案件的延續事件。因為這樣，APA目前已經吊銷他的執照，且據悉案件審理法官將以他作為殺一儆百的案例從重量刑。幾年前一位西岸資深的司法心理學專家Greenburg則是身陷性騷擾的醜聞中，他在工作場所的女廁內架設針孔攝影機偷窺女員工如廁，因證據確鑿被逮捕，在案件還在審理的階段時，就舉槍自盡。

督導問大家，為什麼這些聰明的人，在這種事情上，是怎麼說服自己「這樣作沒關係？」，是如何去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雖說不同案件的當事人，都可能各有不同因素促成自毀前途之舉，但我想，新手，可是沒經驗；老手，則可能是過於自負。對於性慾和金錢的誘惑與拉力，新手低估了它的巨大與黑暗，老手高估了自己可以抵抗的能力，或者以為自己可以巧妙遮掩不被發現的能力。人性的脆弱與慾望的撲天張地，使得理性、規範和倫理的訓示節節敗退。受刑人（個案）孤單，工作人員（治療師）也孤單，孤單的靈魂在狹小的空間內擦撞出火花，借彼此重新發現存在於世間的激動，原本是美妙的愛情序曲，但這份關係偏偏就是人地不宜。

至於金錢的取得合法性，則是容易被「這其實是我應得的」想法給模糊掉，一點一滴的像是：「反正我超時工作也沒加班費可領、反正大家也都是這樣、反正這本來就是給員工的福利…….」，那道說『不可以』的防線於焉節節敗退。就如台灣人常用的『歷史共業』一詞，那應該是『積非成是』的現代版用語。但我同時也在思索，現實生活中確實就是有許多界線模糊地方，為了彈性，為了好作事，都可能需要犧牲所謂的照規定辦事的步驟。那把尺，要如何拿捏？而一旦講到「拿捏」，也可能就是合理化自己行為的起點。

聰明人會做糊塗事，一是不小心，二是過於自信。沒有人能免於慾望的糾纏，情慾也好，金錢慾望也好，知道自己脆弱才能可能剛強。治療室裡可能發生的糾葛，如同在深淵上端走鋼索，既要注意前方的目標，也要注意腳下的一步一踏。我的在地督導在我實習的第二天，就派我到隔離監去見識見識，說是要讓我經過火的試煉（trial by fire）。但我認為最大的試煉不在於忍受受刑人的辱罵與吼叫，而是在每個單獨會面的談話時空裡，清楚的守著治療的份際步步前進。在監獄裡做治療，更多的挑戰在於既要看見對方的人性，但也不能忽略對方的黑暗與自己的脆弱。一失衡，小則治療失敗，大則造成對方與自己的萬劫不復。

沒有人能免於慾望的敲門問候，不管你多資深，總要能記住這點，保持著一份警覺‧‧‧‧是的，是警覺，因為尼采也說過了，當你正望向無底深淵時，深淵也正在回望著你。小心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