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惠英 (The School of Professional Psychology at Forest Institute博士班)

（本文原刊於作者網誌，經同意授權刊登）

性侵害加害人治療團體的時間到了，成員們紛紛入座，這次距離上一次的團體已經隔了三週。我看著一位體型壯碩的成員有點掙扎地坐下，「嗯～才幾週不見，他的肚子好像變更大了些？！」，我腦子才飄過這個念頭，此時就聽見我的督導對著這位成員問道：「你最近是不是變更大隻了？」只見該名成員臉上一陣紅，但他堅決否認自己的體型有任何變化。督導接著問，「你有想要改變自己的體型嗎？我可以幫助你」，該成員還是很堅定的說，他不認為自己的體型需要改變。

這名受刑人有極佳的學歷，入獄前從事的職業具有相當社會地位與專業程度，但是他的外型不佳，也不擅於和女性互動，於是將他對於女性的渴望藉由看色情影片來滿足，甚至在他的辦公室的電腦下載了一堆色情影片，其中包括有兒童色情影片，在上班時大看特看這些色情影片，直到他被公司發現，丟了工作，壞了名聲，也進了監獄。

我的督導這麼雞婆要幫他減重還不被領情，我可是很想知道秘訣是什麼！為了健身，為了減重，我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賣力的快走，手中邊忙著調整螢幕頻道，最後停留在烹飪節目上。想要減重就要控制飲食，和食物保持適度的距離，那眼睛還停駐在美食節目上做什麼？簡單的講法，這叫做在過乾癮，複雜的講法叫做意淫。

每次看美食烹飪節目，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曾經聽過的一段話（忘記出於何處了），大意是：「女生看美食烹飪節目，就像男生看A片一樣，都是看爽的，但實際上都完全做不到」。說得好像也沒錯？！看完也就差不多高潮結束了，不論是看別人做菜或是看別人做愛。

但問題是，當運動完烹飪節目也告一段落，我開始出現飢餓感了（不知道前置因素是哪一個？），想吃東西的念頭浮上腦中，控制卡路里的計畫在腦中變得模糊了，像是原本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人物，漸漸退到舞台後方的陰暗處，上頭的燈光開始照射在另一位主角身上。

慾望變得清晰了。

從我想吃東西，到我拿東西吃之間，需要多久的時間？

『想吃東西』這樣的一個念頭升起後，我去打開冰箱，眼睛搜尋冰箱內的食物，我的胃也適時的和我的眼睛相互回應，最後一股強烈的食慾讓我伸手取出某項食物，塞入嘴裡。一陣滿足的欣快感浮上，但緊接著是心裡小小的悵然…..其實也沒這麼好吃，也沒這麼非吃不可的，為什麼還要去吃它？而且，似乎還是感到有些空虛…..

從出現慾望到將慾望付諸實行之間，需要多少時間？

這是一個我想要遏阻的慾望，但我為這個慾望設下了多少道障礙物呢？中間有沒有經過檢視的過程：『我是真的餓嗎？還是嘴饞？我不是要減肥嗎？有必要吃嗎？這是適合的食物嗎？有沒有其他可以替代的東西？‧‧‧』。這些勸退自己、不要將慾望付諸行動的內在歷程倘若毫不存在，從慾望浮現到付諸行動之間，其實就是一條短短的直線。

會讓這條直線縮短，讓行動的時間加速的，是心中另一股『勸進』的聲音：「只不過就是一小塊零食嘛！你剛剛不是運動消耗很多卡路里了？吃一點應該不會有影響吧！你最近工作很累，給自己一點獎勵也是應該的嘛！‧‧‧」。『勸進』的聲音有股特色，就是避重就輕的將事實略過、合理化自己的慾望、淡化此舉的嚴重性、漠視行為的後果、以及忽視自己真正想要達成的目標。

這是一種事實上在和自己做對的行為，但以滿足慾望為偽裝。

督導想要幫該名受刑人減重的目的何在？除了健康的因素，他希望幫助這名受刑人在外型上增加其吸引力，以提升他和女性互動時的自信。這名受刑人想要的是能和一名女性建立有意義的親密關係，這是他內心深層的渴望，但他不認為自己可以得到這樣的關係，甚至說，他早已放棄了。

對於放棄的人，需要一些推動的力量。

有些慾望需要轉目不看加以忽略，有些慾望需要被放大正視。想要和他人建立一份親密關係的想望，正是需要被放大正視的那種。想要和他人連結是本能的需求，一份有意義的關係能為人帶來生存的價值感，而親密關係所提供的，更是生理與心理以及社會性的需求滿足。但是這份想望若要獲得滿足，需要跨越許多道障礙。在滿足這份想要和人深刻連結的渴望，想要建立一份有意義的關係，正如同蓋房子，從先整地、打地基、灌漿等步驟到房子完工，一道道程序意味著一層又一層的能力和條件。有些人倉促地蓋了房子，但又因乏於照料導致荒廢傾塌，有些人蓋了外表富麗堂皇，但是內在殘破不堪的房子，至終無法安住。

一份有意義的親密關係，起始於對方的首肯。要讓對方點頭願意和自己建立一份親密關係，對某些人來說就已經是極為困難的事情。然後在親密關係裡面，要讓對方同意自己的要求、要讓對方配合，則是一連串溝通協調的互動歷程，關係要維繫的難處也在於此。一份有意義的親密關係，所要求你要真誠開放自己的程度，讓許多人驚恐，於是有人就停留在性慾的滿足上，即便渴望的是更深的情緒與情感的連結，孤單感讓他們感覺脆弱，但親密關係又難得。

很多團體成員同意，單純的滿足性慾遠比維持一份親密關係容易多了。過去他們用自慰、一夜情、甚至召妓的方式滿足性慾，他們用逃避、用轉移、用麻痺的方式，來處理生命中的困難與情緒。但在滿足性慾這件事情上，運用脅迫的手法，或是偷偷摸摸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得逞的手法，不僅自我中心，更是違法之舉。將自己的慾望，以違反他人意願的方式，讓對方成為滿足自己慾望的工具，是剝削他人的舉動。但有些加害人認為，只要被害人沒發現，他/她們也就沒什麼損失，這樣有什麼關係？這是性侵害加害人亟需被糾正的謬論之一。

曾聽學校老師提過一個案例，這位加害人熟悉安眠鎮定藥物的作用，他會在自己的姪女們來他家中過夜的晚上，趁女孩們不注意時在他們的飲水中下安眠藥，在睡眠中他恣意翻動與擺動這些女孩們身體，拍攝身體私處部位的畫面，每一個步驟都經過精心規劃，也十分小心，不讓熟睡中的女孩們驚醒，也不讓女孩們醒來後感覺身體有異樣或是感覺疼痛。這些女孩們從學齡前到成為青少女這段期間，被他這樣不知不覺地操弄著，他以影像記錄這這些身體的成長和他的性侵過程，他為自己隻手遮天的能耐自豪，直到案件爆發。警方在他的電腦裡發現一份詳細的說明書，記載著藥物的成分搭配比例和他的心得，他正準備將這份詳細的記錄和網路上的同好們分享。這是一個極度聰明與自戀的加害人，他認為，只要這些女孩不知道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這一切就都不是傷害。但他完全漠視一件事實，就是對於侵犯他人身體以滿足自身性慾的行為，並不是對方不知道就不存在。沒發現和沒發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

性侵害加害人的類型與手法繁多，但不脫以剝削他人以達到滿足自身性慾望的目的方式。在做治療時，要處理的，除了個別差異的議題外，主要重心包括讓慾望消退的內在運作歷程，以及增進和他人建立真誠互動的親密關係的能力，還有承認自己將他人當成滿足慾望的工具的想法和作法是錯誤的，學習互惠與尊重是人際互動的基礎。

治療最終的目的，是希望當性侵害加害人在和他人互動時，他眼中所看見的他人，不是僅有胸部、下體、肌膚等肢離碎裂的身體部位，以及這些部位所帶來的興奮感，而是能將他人當成一個完整的個體看待，是一個能夠提供他情緒滿足經驗的有意義他者，而不僅是被他利用與剝削的工具。

舞台上，燈光不斷移動著，何時照亮某位表演者，他/她即成為當下的主角。在治療中做的，就是幫個案將燈光打亮，讓那在陰暗背景中等待著上場的角色被正視一番，學習安頓那慾望，學習認識真實的自己，不逃避不掩飾。

治療不見得能成功，但這是值得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