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心理治療暨心理衛生聯合會電子報


期以這份電子報:
  為專業同好印心證境;
  為志學後生燈引前路;
  為困頓心靈尋啟棲處。


椅邊絮語

晴雨

序:情感之流自每一段關係逸出,穿過響著鐘聲的沉睡海面。笑容的邊界是身後千百個交疊的靈與肉,欲以心為鏡,卻膠著於玻璃與銀漆間的夾縫。我們為何而治?所治者何?

走在上坡的碎石道路上,陽光斜照著身旁的芒花。冬天午後的風拂去痠疲燥熱,芒草傾向南方,飄絮有若瑞雪。路程不漫長,溫暖光輝與瘦長黑影令人想起朝聖。濁重呼吸是都市二十載的印記,從山巔回望西南渺遠城樓,城市的憂傷隱微,卻與靈魂同步。海很藍,山脊草葉俯仰有如波濤。幾張白帆在晴空與浪潮間寧靜漂浮,時空彷彿固著於欄杆之外,青山之外。

靜默是冰裡的光。許諾並不仰賴語言,應答的儀式只為了探索距離。必然的聯結成形,語言的迫切性就被解除。在天鵝絨的無垠軟墊上,可以跳躍翻滾、高聲歡唱,也可以拈花微笑、安坐一隅。不用擔心撕裂破損,信賴已為場域畫下沒有邊界的邊界。沒有邊界賦予流體般的緜延柔軟,邊界立基於不須觸及的共識之上。相視一笑,瞳仁交會間流轉萬語千言。劇烈心跳回歸平靜的一瞬,不可取代性已從世俗喧囂中淬煉而生。因為不可取代,所以無須進入選擇或被選擇的焦慮。狂言與失言都是表面的,無損底層柔韌的共識之網。對話或可指出信仰,默然則讓人們沉浸於信仰。

涼亭位在風口,木頂石柱框覆著天與雲。綠黃草交錯生長,為高崖鋪上欣榮生機。離平地數百尺,陽光照著來時蜿蜒山道,沒有足印,溫度卻已融入記憶深處。山腳的巨木與石碑成為指甲大小的灰綠彩點,山坡房舍斑斕如油畫。人影不復可辨,城市紛擾驀然消散,若霜露蒸融於晨曦。到山頂的路不再有石階,幾條沾染沙土的粗繩懸垂於山壁,以勞動預支登臨之美。天色澄清無霧,偶然揚起的風沙似乎是金色的。

在想什麼?該做什麼?讓忖度停留在意圖吧,何妨照直覺行動。穩定價值已在共同信仰之中。無須依靠行為形塑一致,一致早因相同的脈動節奏被救贖。鋒利與高度是屬於塵世的,使外在形體可堪描摹;然而流動蘊散如清冽溪水,才是足以珍視的靈魂之源。風動旗動,若心不在風與旗,一致存焉。尖銳精明不復需要,霎時變得木訥遲鈍,一句話分成三句說,還道不盡原本意義。但又有何要緊?能恣意表現笨拙,乃是情感引人至深之處。笨拙涵容了無法被耳目觀視的澎湃熱情,也應許了不需靠鋼鐵樑柱維繫的濃厚安定。那時,對笨拙的笑意中沒有悔恨與矯正,反而有冬陽下的溫暖陶然。

峯頂匯聚了灑落陽光與鬆軟白雲,卻見不到山峯自己。稍微下坡一小段,更宜仰望山巔,令山色與天色融為一景。時屆向晚,雲彩漸轉紫紅。山坡明暗參半,西浴霞光,東歸幽微,芒草在冷與暖間連成指向夕陽的長鍊。流雲罩上山頭巨石,宛若水氣蒸籠的陶壺,由草木增添醇芳,夕陽供予熱度。遊人漸多,嬉鬧的孩子與忙於追趕的父母,為沉靜山嵐帶來入夜前的豐沛動能。父母的滿足笑容與偶然嗔目怒視,是古往今來的漫長足跡。

那一瞬已經夠深刻了。還有什麼期望呢?高峰經驗之後,人們依然要以原本的姿態活著。來自塵埃的,終將返回塵埃。但因那一瞬,有些事在本質上徹底改變了。也許人們生活的方式、談論的話語,有著相同外觀;但引領靈魂前行的動力,已在一種足以自動產能的基礎上。它的泉源是客體穩定性。交會間互放的光亮,令穩定成為自然的、不需刻意擠壓的狀態。就算失去反覆被肯定的線索,平穩依然不可剝奪。光亮在心中已形成可隨時產熱的永恆徽記,讓人們在沒有繁星的漫漫長夜,不再端坐於刺骨寒風中茫然等待。穩定的距離有多少真實呢?無法探究,但可以相信。如果客體真能超乎自體客體,關係就進入了不需顧慮時間軸的向度:頃刻因全有而在意識內被拉到不可共量的區域。

城市何在?如同之前刻劃過的眾多地域,晴雨在第一個字彙間即已成形。只是更截然地分割表裏,使得由外或內看,都見不到對城市的必要描述。若能自由轉換觀看的位置,或許就不會那麼突兀:從繁忙都市一角的咖啡館窺視街道,同時分出另一個自己,從月球遙望人類文明的渺小痕跡。眼界指向同一個城市、同一團雲、同一片海,但若沒有某種一致性作為線索,被描述的將不會是共同的城市本體。晴雨的背景旋律蓋過了人們對城市的一般感知,但那種旋律乃是從不同角度領略城市的一致性訊息。晴雨城或許會被遺忘,旋律的影響卻是凌駕城市而存在的。

——經授權轉錄自:無光之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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