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心理治療暨心理衛生聯合會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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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翻滾吧!心靈

——在古今中外、詩詞藝術間,盡情翻滾嬉戲,讓心靈能夠充分運動,獲得健康。

搶救《為愛朗讀》主角——談老少配與戀母情結

會讀書的老少配

2009年上半年很有名的一部電影,叫做《為愛朗讀》,它改編自德國現代小說家徐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名著《我願意為你朗讀》(Der Vorleser),描寫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一名15歲的少年麥可,由於感染猩紅熱,在雨中街道病倒,被美麗的剪票員漢娜救起。幾個月的臥病痊癒之後,他決定去跟漢娜道謝。沒想到兩人乾材烈火,除了耽溺性愛中,漢娜還特別喜歡麥可為他朗讀各式世界名著。但有天,漢娜卻突然不告而別,留下了心碎的麥可。

多年後,麥可以法律系學生的身份,到納粹戰犯的法庭旁聽,赫然發現被告就是漢娜,他內心感到相當矛盾。漢娜被判終身監禁後,麥可親自錄製名著朗讀帶,寄到獄中,為漢娜帶來生命的希望。但二十年後,當漢娜即將被釋放出獄,麥可反而冷漠以對,最後,漢娜以自殺結束生命。麥可感到懊悔,實際拜訪集中營受害人,為漢娜以及自己贖罪。

電影中,對這段「非常態」的戀情——不只是姊弟戀,更是老少配——無論是一開始的邂逅、或隨後燎原的情慾,描繪入骨,想必不少人已經心生嚮往。

當然,如果只是激情,勢必淪為俗濫的肉搏片而已。但片中加入了閱讀的這個元素,不僅讓赤裸的情慾「昇華」,也讓男女主角更有決斷力,為關係增添了變數,就像前陣子有本書叫做《閱讀的女人危險》(Frauen, die lesen, sind gefahrlich),提到過去的女性,若能讀會寫、擁有若干知識,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在現代,也許變成男女都「危險」、或者造成兩人關係的一種「危險」吧?現代男女在感情上的漂泊,和閱讀是脫不了關係的。

另一個重要的戲劇元素,在於女主角捲入納粹集中營的歷史脈絡,為這段純純的戀情,挖出了「悲劇」的縱深。在集中營時代,人性被扭曲了,若採用傳統的道德二分法,無異再一次扭曲了人性,就像相關電影如《消失的1945》、或法蘭克醫師的集中營文學《活出意義來》等呈現的那樣。

於是,觀者不只是沈溺在情愛的幻想中,更進一步地為殘酷現實的擦撞而感嘆。

戀母情結

以上兩個元素使這部片子精彩可期,但綜觀全片,卻有個相當令人納悶之處:兩人雖深受老天眷顧,有這麼多機會可以再續前緣,可是為何雙方始終卻步不前?甚至,最後還以漢娜自殺的悲劇作結。

這個問題,絕非用單純的歷史恩怨、或者男女主角的猶豫性格所能解釋,必然有更深層的理由。我大膽地提出「假設」,造成整齣悲劇的線索,正在於「戀母情結」上。

「戀母情結」是佛洛伊德在他的經典名著《夢的解析》中,反覆申論的一個發現。他認為,就像古希臘時代人物伊底帕斯弒父娶母,人生下來,都有熱愛同性父母、憎恨異性父母的傾向。不過,多數人在成長歷程中,這本能已經被意識所潛抑,不至於爆發開來。但有些人,或多或少地呈現了此情結的殘餘,就像他在另一書《達文西對童年的回憶》中大膽提出的假說,〈蒙娜麗莎的微笑〉就是在畫自己的母親,是戀母情結的「昇華」。達文西小時候和母親同遭委屈,但他發怒的時候,母親都會用親吻來安慰他,堵住他想說的話。往後當他被生父與繼父所遺棄,就特別渴望兒時的母愛。

「戀母情結」常見的一種組合,就是女大男小的老少配了。在國內,小鄭與莉莉的搭配,彷彿一樁民俗喜劇;另一對蘭嶼老少配,卻以女主角的自殺悲劇作結。在美國,近年流行「美洲豹」一詞,形容已經年過40,卻有著20幾歲男友的熟女。

當然,老少配,也可能因為其他原因,不一定有「戀母情結」。

那麼,我說電影中的老少配,和「戀母情結」有何關係呢?

在麥可的家裡,手足很多,之間的競爭強,可能使麥可對母愛既渴望、卻又無法滿足。當某次天雨淋濕,黃膽發作,受到成年女子漢娜像他理想中的母親那樣對待,使他特別感到溫馨。尤有甚者,母愛的溫暖與青春期的愛戀混雜在一起,形成格外特別的感受,促使他主動去找她,名義上是表達感謝,但心底不免有些情慾的成分,就像他「不小心」看到她穿絲襪的一幕——就像《畢業生》有名的一景——「母愛」與「情愛」第一次作了連結。

麥可雖未成年,看來也挺成熟了,漢娜卻稱他為「孩子」(Kid),也自動如他的母親一般,命令他做點家事,稍後,甚至要他在面前脫衣服洗澡。這倒是讓麥可十分尷尬,一面遮住下半身,一面趕緊跳入浴缸中。

「為做愛朗讀」

漢娜似乎也不僅甘於母親的角色,心中的情慾也被麥可喚起。在她眼中,麥可應該是個性愛的新手,可以相當滿足漢娜的掌控感,同時,他也必然可以十分忠誠於她。因此,漢娜藉著遞毛巾的名義,悄悄以裸體貼上他的背後,告訴他:

「你不就為這個來的?」

她步步引導他,他也因而得到了「初為男人」的自信——「轉大人」的感覺真好!這一切寫在當他回到學校時,臉上無法壓抑的笑容。

但由於他畢竟是個學生,必須讀書,漢娜異想天開地採用了「祖母法則」,來作為教養麥可的方式。

「祖母法則」(Grandma or Premack's Law)指的是一種「行為治療」的方法,把高頻率行為(吃冰淇淋)作為低頻率行為(吃蔬菜)的增強物,它的名言是:

「吃完蔬菜,才有冰淇淋可以吃!」

麥可讀完書、在漢娜面前朗讀完畢之後,才能夠上床和她做愛。而漢娜本身是個文盲,等於也是在學習「國文」之後,才能夠享受魚水之歡。

滿足被延宕了,慾望也強化了。

每次朗讀,都充滿了情慾的張力;而充滿想像的朗讀,也情慾大餐灑下香料。就如同2002年《無可救藥愛上你》(Possession)這部片子一樣,文學不只催化了兩位作家的感情,也催化了研究這兩位作家的兩位學者的戀情。

真的「轉大人」了嗎?

麥可看起來是「轉大人」了,但問題也出在這裡。

因為,漢娜不願意放棄「母親」的身份,轉化成和麥可平起平坐的「女朋友」。她依舊以「孩子」稱他,常扳著一張臉,隱藏自己的身份,害怕依賴這個「孩子」、害怕有求於他。

她不曾主動向他要點什麼、做錯了事也不跟麥可道歉,讓他十分生氣。麥可好似「老萊娛親」一般,不斷地服務著這位君心難測的「媽媽」。

性對很多人來說,像是漢娜,比愛簡單多了!

當然,在麥可的全盤信任下,漢娜也逐漸加入情感,試著當他的「女朋友」。然而,漢娜也發現,她妨礙了他與同年紀男女的正常交友、也不能給他完全的承諾,或由於人言可畏、或由於出於「媽媽」的心情,她感到十分罪惡。在一個調職的機會下,漢娜忍痛離開了他,雖然帶著失落。

麥可陷入失戀的情緒中,因為,他失去的,不只是一個女朋友而已。日後,他甚至斷絕任何女子的誘惑。他百分之百忠於這段戀情,也絕對不敢「背叛」、也只「忠誠」於這位「媽媽」。

造化弄人,當他成為一名法學生,竟然在法庭上與她重逢。只是,這時的漢娜,不是情人,而是戰犯;不只是戰犯,更是屠殺猶太人的劊子手。

他內心何其衝突!他一生所「認同」的完美「媽媽」,竟然是殘殺無辜的屠夫。不只如此,她還十分無知,不認罪,辯解是因為不違背工作職責、不想因此丟掉工作,才坐視滿滿一間教堂的猶太人,被大火所吞噬。

他有了「自戀性的傷害」,十分沮喪。不只是漢娜這麼醜惡,連會喜歡她的自己,也跟著變得醜惡了。

但真正令他震驚的事,卻才要來到。其他的共犯都要栽贓於漢娜,但她竟然故意不證明自己的清白!而原因,竟然是因為漢娜不敢承認自己是個文盲。

她拒絕核對一項文件。她一肩扛下所有罪責,導致終身監禁的判決。

當時,其實有一個人可以證明她是文盲,就是麥可。但,他沒有站出來。雖然,他站出來,她可能只要幾年的監禁就可以。他,未嘗不是將她推入終身監禁的兇手?

那麼,他的理由究竟是什麼?他表面上說,尊重她的決定。

或許,他是在對她作為殺手的舉動感到憤怒?或者,他仍像個兒子,不敢反抗一位嚴酷「媽媽」的決定,即使是有害的……

「為愛朗讀」

麥可已經是對她愛恨交織,又加上親手把她送進監獄的罪惡感,煙癮更加重了。

不過再怎麼講,畢竟是「媽媽」背叛他在先,他大可以背叛她。於是,他開始走出來,與女同學交往,但始終未能放入感情,晚上也必須一個人睡。就如同當年漢娜離去,他孤獨地在她的房間睡了一晚。麥可想像她,就是他所緊抱著的棉被。

他雖然結婚,但與老婆離異,對女兒也始終冷淡,一個人整天恍恍惚惚地,其實就是念著她。

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可以把自己親口錄製的朗誦帶,寄給在獄中的她。他似乎重新找到生命的力量,錄得非常起勁,儼然是在德國的「X薇英文」!

而獄中的她,也如大旱逢甘霖一般,意外從錄音帶裡,得到了溫暖,也學到了「X薇英文」。但奇怪的是,當她開始寫信給他,表示感謝的時候,他卻不願再寫信、也不再錄音了。

為什麼?是因為,他擔心一個納粹的劊子手,會把純潔的文學染污了?或是,他明明已經「轉大人」,但她還稱他「孩子」,讓他覺得羞辱嗎?或者,當她學會了閱讀與寫字,思想會變得「危險」,讓麥可無法一手掌握?還是,屆時,「朗讀者」將變得多餘,而麥可也將不再能「為愛朗讀」……

當二十年後,她要出獄,他對她仍愛恨交加,猶豫著是否去接。終於見面的一刻,他害怕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故意冷漠以待,避而不談兩人關係,反而質問她對納粹有無悔意。

她身為「媽媽」的權威,在那一刻裡被顛覆了。她知道她被自己的「孩子」,永遠地背叛了。在她可以重獲自由的前幾天,她自殺身亡。

麥可滿懷悔恨。首先,他到美國向當年遺族致歉;再者,他決心面對這一段畸戀,放棄自己是「孩子」的身份,確認自己早已「轉大人」了,更是個「爸爸」。他不該讓女兒沒有「爸爸」,於是,向女兒坦露這一切,修補了父女關係。

搶救電影主角

就這樣,「戀母情結」的幽靈,讓「兒子」麥可在法庭上「不舉」——舉不起手來拯救他的「媽媽」;讓麥可「自我傷害」,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婚姻與快樂;也在不知覺當中,經由「反向作用」,由愛生恨,對「媽媽」進行了過於殘酷的攻擊:妳,是那整個教堂裡所有猶太人的劊子手!更是我生命的劊子手!悲劇於是誕生。

如何搶救麥可呢?

雖然他是老少配中的「孩子」,但也不要真的認為自己只是個「孩子」。漢娜固然有罪,但她的罪也是有限度的,麥可有權力以「給予」她機會救贖。

如何搶救漢娜呢?

她是老少配中的「媽媽」,但別偽裝完美,害怕在「孩子」面前暴露自己不識字的缺點。可以把「孩子」當成朋友看。當然,有一天,「孩子」會長大離開,也可能對自己不諒解,但「孩子」不是妳生命的全部。妳有自己的生命,更何況,二十年的獄中自學,妳已經會「為自己朗讀」!

「為自己朗讀」

朗讀,是個符碼,象徵自我心靈的成長;也象徵彼此隱晦的愛。

正因為雙方都太過隱晦了,在朗讀彼此心靈的時候,反而投射了雙方的自卑,一個覺得自己永遠只是個「孩子」,一個覺得自己是個不夠格的「媽媽」。

人,不管是大人或小孩,能夠學會接受,「人當然有缺陷」的這個事實嗎?

從「為做愛朗讀」到「為愛朗讀」是很好的。可惜的是,愛常因各種理由,可遇不可求。

因此,人人也要學會,如何「為自己朗讀」吧!

——經授權轉錄自:Kaspar's Studio

情定大醫院(十二)——緣起緣滅 生命的無聲吶喊

醫師在胎兒的屁股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哇」的哭聲,讓一旁焦急的爸爸笑了起來。

這是個生命的喜劇,但也是悲劇。怎麼說呢?

這本來是一對龍鳳胎。

剛出生的,是哥哥;她的妹妹,還不滿500克,已經夭折了。他們的媽媽,求子多年,拜生殖科技之賜,欣喜地懷了這對雙胞胎,卻只有哥哥報到。

雖有一死,仍有一生。生命的喜悅,還是沖淡了死亡的肅殺。這齣劇轉悲為喜。

喜劇,也得收場的。整個手術房頓時空了,冰涼的空氣再度征服了空間,只有我,這實習醫師,還呼著熱氣,留下來善後。而她,則是無聲地躺著,在小小的推車上。

依舊緊緊包住她的,是那條純白色的小毛巾。這輛小車,本該推向嬰兒房的。在那裡,護士阿姨會餵她奶,爸爸媽媽也會隔著薄薄的玻璃窗,殷切地望著她……

然而,這輛小車,卻推向相反的方向。

我推著她,穿越午夜醫院裡最幽長的隧道,行經窗戶的迴廊。百貨公司的光環,在夜空中炫耀著蔚藍;對面大樓的霓紅燈,懸浮著,一明一滅;夜半的強風,劇烈地搖晃人行道上的樟樹。

隔著窗,一切如此寧靜。除了這一輛小推車,隨著行進,發出「空隆」的規律聲響。

終究,抵達了終點。

我把她和胎盤,一塊移到檯子上,準備作簡單的清洗。

她,雖只有五百公克,但身材比例,卻比她哥哥更像大人。

她還沒有力氣可以睜開雙眼,也還沒從嘴巴喝過奶;血,卻一滴一滴,從嘴角滲出來。

我以肅穆的心情,把她移到冰櫃裡,讓她舒服地睡。

然後,就像翻開一部無字天書,我緩緩攤開糾結的胎盤。

在紫色的胎盤上,幾個充滿蛋黃的水袋,頓時吸引我的注意。

血管如游絲般,漂浮在水袋的表面。其中一個大水袋裡,似乎有個影子漂過來,定睛一看,竟是個人形的胎兒。

他,約莫拇指大小,渾身慘白。他,瘦骨嶙峋,肋骨一圈一圈,就像是一串銀戒指。

他弓著身,兩支手掌恰好靠在耳邊,恍如孟克名畫《吶喊》裡的主角,掩耳吶喊著。

我似乎聽見了;回過神來,只是無聲。

當我往旁邊看去,另一個水袋裡,是個更小的胎兒。

當我伸手摸向胎盤的其他部分,又摸出更多更多……

突然間,「撻撻!」一陣撲打般的聲響,我著實被嚇著了!

畢竟,在這午夜的胎盤室,除了我之外,是沒有「人」的。

我冷靜下來,環顧四周,只見懸掛在推車旁的耳溫槍,因我的觸碰而晃動,不斷撞擊著推車……

有許多生命,本來是不存在的,但人類的科技創造了他們,也順手毀滅了他們。

可是,有那個生命不是如此呢?

在大自然的子宮裡,生命緣起緣滅,不知有多久了……

——經授權轉錄自:Kaspar's Studio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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