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心理治療暨心理衛生聯合會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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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邊絮語

維特的自殺風險評估

幾乎大多數人都聽過「少年維特的煩惱」(他簡直是「煩惱界」的王子),雖然不一定大家都確切知道「那煩惱」到底是什麼,卻在種種場合,相當熱烈地被運用著。以我熟悉的醫學領域來說,無論那種媒體上負責回答青春期身心變化的性專欄,如擔心陰莖無法勃起,或早洩、陰囊大小不對稱等等;或其他青少年保健門診團隊包括內外科隱疾,皮膚科青春痘滿臉,菸癮及藥癮之諮詢診治之類,都曾有用斗大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來當作廣告標語的。

像是現在西方的哈利波特還是東方武俠小說界的郭靖、楊過一般;維特,在十八世紀時的地位,不但是暢銷書小說人物,也非常適合拍偶像劇(可惜當時還不流行)。不知道可憐的維特,會不會因為上述的現象而加深了他的煩惱?畢竟他是一個認真戀愛的人,幾百年來,他像是那些被偷拍而屢屢成為X週刊的封面明星一樣,一直都是八卦的焦點,各國文學界皆把他當成青少年戀情的「典範」;即使他已經自殺了,他的愛情對於人類的歷史來說,仍永遠像是「剛剛發生的事」(羅蘭巴特,《戀人絮語》),這也使得他成為史上最老的青春偶像之一。

深夜值班出沒於急診室之間時,我常幻想有一天維特會來找我。在他舉槍自盡之前,如果他突然決定與我一談,當他用堅決的口氣對我說:「我敢肯定,人生在世,除了愛情再無其他更重要的。」那麼我該跟他說些什麼?我所熟悉的那些自殺評估,精神疾病診斷(可以猜測維特大約是周旋於情感性疾患,適應性疾患與人格疾患之間),生物用藥,以及一點點淺薄的心理治療術,能夠阻止他詩般的殺意嗎?畢竟在愛情這門學問上,他比佛洛伊德還要資深多了,他們兩個術業專攻不同,前者幾乎是純愛的,而後者則以性為核心。

提供我們對於維特的全部想像的這本書,是維特在生命結束前約一年多的心情日記(從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開始,到最後一天一七七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維特日」;仿擬喬伊斯《尤里西斯》六月十六日的「布魯姆日」);同時又是寫給他的朋友威廉的書信——兩個小伙子的密談,一個男生寫給另外一個男生,談論他愛的完美女人,抱怨他強大情敵的故事。補充一下,雖不至於到達《斷背山》的程度,有時我不禁懷疑維特跟威廉之間就像是《陰陽師》裡的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我覺得,對方是你,真好。」「晴明,我也覺得,對方是你,真好。」博雅凝視晴明。「雖沒法說明,但我覺得,在你身邊,我不用隱藏。」……但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這裡值得注目的應是維特對夏綠蒂的情感是十分虔誠的:「我恨不得跪在她腳下,像跪在一位消除了民族罪過的先知面前一樣。」「夏綠蒂對病人的功效,我已經深深地體會到了,和那些臥病在床,忍受痛苦煎熬的人相比,我心中的痛苦更加難熬。」等等,全書充滿了這類囈語;我們深深理解,維特對夏綠蒂的愛,宛如愛因斯坦無與倫比的定律E = mc2,是全宇宙最肯定的事情——也是我們唯一確知的事。

維特到底是不是一個帥哥?他顯然不是一個猛男,他的身高體重我們都無從得知,只知他應該是所謂先進的「BOBO族」,同時兼備布爾喬亞(bourgeois)的財富與物質力,波西米亞人(bohemian)的創意、靈魂與想像力。他顯然沒有任何經濟上的困擾,如同普魯斯特,他大也可以整天躺在床上感受年華似水光影變換,什麼事情都不用做(維特還有男僕呢),但他卻選擇了為愛情奔忙甚至逃難(這使得此書也像是失戀的旅行手記一般,為我們大方導覽當時歐洲宮廷景致與「世界上最美的田園詩」);那多愁善感到非凡的愛,帶點雄辯式的效果,與全然奉獻的激情,猶如古代藝術,接近宗教信仰;沒有色情援交也沒有A片情節,不論放在怎樣的檢閱尺度底下,皆適合所有年齡階層閱讀。然於此一廂情願的愛情中,我們僅僅被維特的思想所籠罩——「夏綠蒂有什麼想法,對她丈夫的情感是如何的……我們不敢貿然用言詞來表述……留給擁有優美心靈的女性們自行猜想她的心靈與感受」(歌德語)。叨絮多淚的「維特風格」,使得夏綠蒂的面目模糊,變成一個毫無缺陷的天使——他全面指控是「命運」(而非維特或者夏綠蒂的性格)使他們陷入了困境。

維特簡直像是一個孩子,他也相當喜歡小孩,曾說:「是啊,親愛的威廉,在這世界上就屬孩子們和我的心最親近。」又說:「我們對待孩子,應當像神對待我們似的,當神讓我們沈醉在令人愉快的幻覺中時,便是我們最幸福的狀態。」他最後的舉槍自盡是屬於非常暴力無可挽回的自殺方式。這讓我想起另外一位同樣深富童心的詩人顧城來,而他的自殺(傳言先用斧頭殺了自己的妻子),恰恰也是帶著暴力的氣質的。前青春期的孩子們,由於尚未進入性慾的階段,所以格外單純,感受性極強烈,很可能已經歷了人類生活的最深層境界(顧城也有詩云,他在十二歲時,「頭髮白過/我到達過五十歲/讀過整個世界」)——維特對愛情的觀感,就像是這個階段的小孩般潔白無瑕(譬如「神隱少女」還是「哈利波特」),但也因此在激情中顯得異常冷靜(他自殺的決心是如此堅決,不顧一切)。兩位詩人心中似乎都藏著一個感動力強,相對防護力卻很弱的「小孩」;無法擁有穩定的自我,容易受到他人影響,產生猛烈不安。

表面看來,少年維特就像是我們所有的人年輕時一樣,也有偷懶時刻,他的日記零零落落,因而瀰漫一種懸疑的氣氛。但這又是此書結構上的蹊蹺之處,乃歌德聲稱從各方蒐集而來的維特生前留下來之隻字片語,加上訪談相關人士而構成,類似報導文學。然而更多的文獻指出,維特就是歌德本人,「相關人士」就是指他自己,這其實是自傳體的書寫。歌德寫作此書,年齡僅二十五歲,當時正經歷失戀的痛苦、以及好友為感情而自殺的衝擊。這本書之所能夠震撼人心,實在是因為每個人都曾是維特,彷彿整個十八世紀沈鬱的縮影,歌德痛楚的靈魂之凝聚,他是他的創造者強大防衛機轉的昇華。維特雖然在書中死去,卻在時間之流中永遠活著——有些死超越了理性的範圍,那不是醫生所能醫治。其殺死自己的決心,塑造了整個浪漫主義衝突和不確定性的形象,隱喻著平凡庸俗的生命才是真正的腐敗;那種充滿激情與美的生活,成為追求和仿效的典範——難怪據說連拿破崙征戰時,也要隨身攜帶,反覆看好幾遍。

即使是我這樣一位精神科醫師,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維特去死;除了心裡默默讚頌「死得好」(看他死得多麼生氣蓬勃,朗誦著美好詩歌,且引領我們對大自然發出無限的留戀與讚嘆),流下同情的眼淚(正是使我們「把最苦澀的眼淚化作為最後一杯提神的飲料!」),什麼也不需做。我無法拯救維特,正因維特並不是自己想死;他的揣測沒錯,是「命運」要他去死。這「命運」正是歌德賦予他的使命,他必得代替他的造物者歌德去死(這也是許多小說家常用的延年益壽的方法,小說人物總是背負著他們的愛恨情仇而生死。)——「火光一閃,接著聽到一聲槍響」,那槍響迄今在宇宙間迴盪著。他自己在文學上的暴亡,沒有耗費任何的醫療資源(反而促進了出版業的發達);不但救活了一代文豪歌德,也催生了浪漫主義,乃給我們無限生機的啟示,正是「以自身的死亡換取朋友往後絢麗的生命」。

我們身處的貧乏斷代,動不動自殺者就湧向急診室,都玩真的,恐怕是越來越少人可以體會維特的浪漫和純真了。維特是史上最偉大的自殺防治者,留下了最好看的遺書;他知道自己是不死的,所以一次次替始終煩惱的,仍舊年少的我們去死,替所有苦悶的時代去死。

——經授權轉錄自:大雄/鯨向海部落格。本文作者服務於林口長庚精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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