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心理治療暨心理衛生聯合會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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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水災特輯

臺灣921到512川震:一位助人者的反思

臺灣921及512川震之後,我有相同的三個反應:一、自我保護。因知道媒體大量報導,可能造成曝露在過度刺激以導致情緒負荷;因此幾乎避開電視,僅從報章網路閱讀,保持自主性,使情緒傷痛得以調節。二、自我設限。兩次地震災情慘烈超過想像,因家庭有責在身,心中清楚自己的投入僅能以短期形式,且以後線支援訓練為主。三、耐心等待。大型災難已成世界矚目與關切的焦點,跨國援助勢在必行,有經驗有心有力者眾多,自己的心願還要靠機緣,每次用心向上天祈禱派遣,終於兩次都在「心理衛生協會」協調下,得以成行。

雖先後相距十年,共通的是我以在如此大規模災難前的初學身份,參與了這兩次的災後心理服務。本文試圖將兩次的學習、經驗,和近二十年來創傷輔導所統整的架構,佐以此次的現場實務記錄,成為這篇災後心理援助的體會及思考。

每一位投入災後救援工作的夥伴都應該思考:我想做什麼?我能做什麼?我需要知道什麼?我覺得應該建立的第一個認知是要「謙卑」,向災難學習,學習如何走向重生、復原;同時向災民學習,傾聽他們的受驚和失去,以及他們的需要。

復原的路徑:從無力到重新得力,從失聯到重新連結

著名的美國創傷治療精神科醫師Herman提出,創傷的心理復原針對兩個核心問題:喪權(disempowerment)和人際斷裂(disconnection)。因此復原的工作是對生還者增權,和建立新關係。如:「好的干預是認可我的經驗,助我自控,而不是要控制我。」因此干預的原則是重建力量,減少孤立和無助感。

團體工作是災後心理援助極佳選擇

災後團體處遇被心理工作者視為一個兼顧成本也較有效率的工作模式,災後訓練方式「團體干預」較「講座」更加有效,因為前者讓成員有機會積極參與,符合打破無力和失聯,進入從重新得力及聯結的復原歷程。

臺灣的921地震,造成2434人死亡及巨大的災難,當時國際訓練者接踵而至,美國CISM(Critical Incident Stress Management)訓練單位引進了Mitchell模式心理匯報訓練。該模式是一支持、教育性的團體處遇。相關的研究報告支持即便單次活動,依然可有正面的效益。921地震後,在災區學校和老師群或是學生群,進行團體減壓。同學曾分享,認為最有助益的部分:是肢體的放鬆活動和團體中彼此的分享。512教師的反饋表亦然,認為最深刻的學習是「同心圓」、「團體力量」和「身體平衡放鬆」。

範例——催化團體的當下互動(摘自開敏德陽培訓隨筆)

……團體開始,我希望有暖身,讓大家彼此認識。在圓圈中,我邀請來自不同地域的夥伴們,有相同背景的向前跨一步,讓團體認識彼此之間的同與異。我先請大家介紹自己的城市,並以一句簡單的話說明該城市的特色。這個過程,由臺北做起點,由我們四位分別跨向前,一一道來,如臺北的近便,兼具著高生活機能,又可以速達自然資源,或是它的人文氣息……來自德陽的老師們,很多位提到德陽的恬靜生活,它的居住品質,低污染。也有來自北京、海南、甚至哈爾濱的。一時之間,團體中交流著非常濃厚的自我認同感。在每個人口中,可以聽到對於所屬土地心中那份特別的認同。幾位老師講到地震的破壞,有啜泣,有哽咽,引發了團體中其他夥伴的悲傷。這是始料未及的,我當時秉持著所有debriefing過程中的重要處理原則,示範對情緒的接納,請哭泣的夥伴做深呼吸,也邀請團體陪伴一起深呼吸。……反饋時有成員表示,特別喜歡這樣的自我介紹,沒有想到可以用這樣獨特的方式讓大家彼此連結,也有說到:過程中,有時團體笑;有時團體哭,這樣的一個循環,彷彿正是人生的寫照。

災難心理衛生服務的考量應以成長復原的觀點出發

有些學者認為任何創傷下都蘊藏力量無限,創傷不應該以疾病模式的角度來理解,故強調創傷並不是一個惡化的疾病,它的發展也並不一定致病。因此,心理干預不應該是強制性地要求所有人接受,而創傷事件可能是一個強化個人效能的經驗,並應以樂觀的資訊教育參與者,讓他們認知到個人與生俱來的因應資源,即便在危機事件之後心理受到傷害,仍有尋找意義以及自然恢復的本能。哥倫比亞大學教授Bonanno認為對失落者而言,最困難的挑戰是失去後仍保有自己的認同,因此應鼓勵個案建構生活中新的意義感。

範例——傳遞成長復原的信息(摘自開敏寫給什邡培訓夥伴的信)

親愛的夥伴們:

再幾小時我就要離開成都。培訓結束隔天清晨醒來,天還未亮,想到你們,淚就止不住了。那是心疼和欣賞的淚。當我看到偏遠的四川山區有那麼多年輕、為國家培育下一代,又善良、又有高領悟力及學習力的老師,我看到中國的希望,也分享了四川人的驕傲。

聽到那麼多傷痕累累的故事,我只有期盼透過無數的訴說、分享、面對、彼此見證,讓我們將512的災難記憶不斷拼湊、過濾、洗滌,而保存一份更完整、經過消化、轉化的經驗。就如同第二天「死亡的藝術表達」活動中,你們已將這個恐怖、不堪回首的集體創傷轉化成充滿哲理、深刻反芻、流暢的創作。就像夥伴說的「團隊力量可以創造奇蹟」。

在我心裡,你們每個人都是奇蹟的創造者,512邀請你們投入這場奇蹟創造的馬拉松戰,就如林春老師說的「災難挑戰我們心靈的厚度、高度。跨過去,我們的心理能力會有大躍升」。我喜歡「借膽」的比喻,團體能激發多元思考,豐富我們的互動,絕對是藉膽的好地方。寫這封信時,兩天的活動、你們的臉孔都歷歷在目。紙短情長,我的愛、欣賞、感動會一直在同心圓的一端陪伴你們。

人際網絡的修復為首要

社會學家Kai Erikson提出兩種災難創傷類型:

一、個體創傷(individual trauma):即精神上的打擊,帶著殘忍野蠻的力量突然打破一個人的防衛,使人無法有效地面對它。

二、集體創傷(collective trauma):是一種對於社會生活基本網路的打擊,破壞了人們彼此的連結,並使社區的共同感受到破壞。集體創傷切斷了倖存者彼此間以及與受災當地的社會連結,而這種連結本來可以在壓力時提供重要的心理支援。

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副教授Susan Coates在911事件後編輯了一本重要的書,『九一一:創傷以及人類的情誼』(September 11: Trauma and Human Bonds),她提到如何定義挑戰或壓力或創傷。除了個人的生理因素反應外,事發當時是否獨自面對,也有重大的影響。即使在最巨大無法忍受,得救無望的時刻,人的本能反應是與他人接觸,如透過手機留下遺言的一段佳話。因此,與人相聯在對抗創傷時發揮了保護作用,也在往後的復原歷程有決定性的影響。

範例——傳遞正向分離的可能(摘自給綿竹安置中心初一班孩子們的信)

……從六月二日探望你們,至今兩週了,心中無時無刻不想著你們;想著你們可愛、純真、好學的模樣。上課時良好的紀律和高度的參與。李老師教過學生無數,你們真是非常優質的一群。不知此刻你們是否仍暫留在中心?我特別託林春老師把這封信帶給你們。雖然我們相聚只有短短兩小時,又須分離,我也不捨,但人生的腳步就是如此,總有各奔前程的時候。不過相聚時「互放的光亮」(這是徐志摩的詩吧!)永遠放在心中,彼此帶著美的記憶,在心中祝福懷想,就不枉這樣的緣份了……

心理干預的方向應以恢復災民主體性為導向

關於災後心理援助的理論分析與闡述應以如何催化復原為主軸。過程中助人者要成為當事人的盟友,提供一切知識、技術、經驗上的支援,要特別避免權力的誤用。

增權(empowering)的重要工作是激發當事人的希望、主動角色。協助當事人,首先需傾聽當事人的經驗。Herman認為,創傷帶來的衝擊如此之大,使經歷的人陷於一種說與不說的巨大矛盾之中:因為太痛苦,想要逃開而不想說,可是又因為太痛苦,感到有宣洩的需要。因此團體中希望提供一個信任與支持的環境,能容許成員訴說、回顧和整理。

(摘自開敏德陽培訓隨筆)

……我發現團體陷入悲傷的情緒中,哭泣者一一都低著頭,獨自擦著眼淚。在相當的停頓後,等待他們深呼吸,慢慢平復了情緒。我邀請他們試著抬起頭,用眼睛和團體成員做接觸。並且說明悲傷的時候,我們經常將自己隔離,孤單的承受,可是在團體中,我們可以容許不同的經驗,感覺被支持、被接納與陪伴。

在團體過程中,重建安全、信任、控制、自尊和親密可謂核心工作。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透過一個合作、信任、權力共享的互動關係,惟有透過參與,他們的主體性方得以顯現,成為關係中的主體(empowered subject),進而修正做為一「無力客體」(disempowered object)的經驗。

範例——合作、信任、權力共享的互動關係(摘自給綿竹初二班孩子的一封信)

……從六月二日探望你們,至今15天了,心中常常想到你們。想到當天圍成圈圈在一起討論的情形,想到素昧平生的我們,有著不同的成長背景,卻能對「死亡」、「地震影響」、「個人壓力調適」提出那麼多不同角度和豐富的交流。李老師在臺大任教已二十一年了,教過學生無數。在你們中間看到優質學生的特色:好奇、開放、辨思、勇於發表,個人獨立、獨特的思考令我驚豔;讓我感受到中國厚植的教育力和未來的希望。

雖然那一天有部分同學選擇了不參與或離開現場,我也相當尊重。畢竟每個人有權利選擇如何因應變局的方式。因我終究是個「外人」能得到你們的信任和接納是要特別感謝的……

團體希望藉由不同的活動,催化成員間的連結,及和自我內在力量的連結,以下架構介紹增權(empowerment)取向的干預模式及重點,從走出「受害」陰影,到體認「生還」力量的復原歷程。

一、增加自我效能:提供資訊、教導技能,重新思考個人困境,以加強因應能力。

(摘自開敏綿竹安置中心國中團體隨筆)

……接著我邀請孩子站起來學習兩個有趣的平衡操以及收驚操,一邊進行一邊解說,甚至配合詩的朗讀,孩子感到非常有趣。我也發現,交流完全沒有隔閡。第一首是李白的「夜思」,孩子朗朗上口;第二首孩子建議的是「憫農」詩:……始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活動中有一些身體部位的拍打,我教孩子認識重要的淋巴區,順便告知災難帶來的驚嚇、害怕會讓我們免疫力下降,也詢問到孩子中有四、五個感冒生病……

(摘自開敏德陽培訓隨筆)

團體結束前,我帶大家做了肢體伸展與冥想。冥想用了光的想像,請成員將去世的親人和此次喪生八萬多的生命,送到一道宇宙間純淨與慈悲的白光中,並祝福他們離苦得樂。第二階段,請他們擴大祝福,將光明意念擴展至宇宙及眾生,也離苦得樂。最後,再將注意力拉回自己,祝福自己從悲傷中得到療癒,也能離苦得樂。我又邀請夥伴們傷慟之餘,思考生死的意義。中國哲學家莊子以為:生死皆無常,為何世人都以生為樂,死為苦呢?冥想中,我請他們想到去世的人,在心中默念:雖然你們走了,可是在我心裡,永遠有一個你們的位置。最後分組反饋,有成員表示,冥想中提到一些對死亡的看法,讓他們打破了原有的某種固著,受到影響而緩和了傷痛的情緒。比如莊子看生死的豁達,也因為是中國的思想,感覺特別能接受。有成員提到,冥想中的祝福,無論是離苦得樂,或是在心中保有特別的位置,能讓他們感到釋放和安慰。

二、訴說分享,發展集體意識:啟發對未來復原的想像,帶出希望感。

……正在思考用怎樣的團體活動帶領時,得知他們來自不同的學校,而團體人數太多,所以臨時起意,請他們以原來的學校分組。沒想到,分起來竟然將近十個。因為我對當地情況陌生,一時間又聽不清楚學校的名字,又分不清楚誰和誰一組,於是現場陷入混亂,後來我請每個學校有一位代表負責召集。

六十個人原本端坐整齊的空間,霎時被打破了,接下來三、四十分鐘的時間,我請他們討論:第一,請各組說出各校的特色;第二,討論對於災後復原的願望。孩子很快進入狀況,各組的討論十分熱烈,相當有效率地完成。負責的人,也能擔任起他們召集的角色。我請他們一一上臺報告。各校回報時,我就請該校同學站起來,讓大家認識。報告中,驚訝於各校的特色如此鮮明,有的中規中矩地列出學校設施好、老師素質好、教學品質好等等。有一個學校開始就說,他們收集塑膠瓶,環保做得特別好,而且拿去賣錢,引起了哄堂大笑。另一個學校提到,校園樹木多,有幾棵美麗的銀杏,也有花香,霎時間分享中,出現了美麗的畫面。報告帶著無比的趣味。有個胖小子說,我們在學校,就是玩得好、吃得好,又引起一陣大笑。最後輪到那組比較木訥、被動的孩子。上臺時低頭唸著稿子,因為話語簡單,大夥又笑了起來,孩子不安的草草結束,回到座位。我隨即走到他身邊,特別說明:大家的笑,不是認為他說的不好要笑他,而是因為他的表達很直接、很可愛,並且邀請他繼續唸完。

分享的願景部分也十分精彩。最後結束前,我們又做了簡單的肢體伸展。在做到收驚操的抱球式時,我請孩子將他們的願望放在手中的球裡,想像那是一個水晶球,鼓勵他們常常花時間看到他們未來的願望,因為中國人說:心想事成。我們大家一起來發願、許願,就會聚集更多的力量,達成心中的願望。

結語

從臺灣921到川震512,我以微小卻真實的接觸,見識到救災工作同文同種的優勢,可以跨越許多籓籬,交流過程中,幾乎沒有隔閡。適用的思維、作法如文中所引述,也很雷同。

災後心理干預者的自我定位須謙卑。一、要知道自己也是血肉之軀,須建立「提供服務者也是災難受害人」的觀念,精神醫學研究指出,經歷災難或救災人員約70%可能在一個月後發生急性身心壓力反應,20%具有中度反應,10%會長期生活在創傷的陰影中,這些高精神心理障礙的風險卻常被忽略。二、助人關係的位置,是夥伴對等關係。災民為主我為客,態度勝過技巧,保持文化敏感度和適切性。勿將心理干預神秘化或神聖化,做最平實之接觸及溝通,聽他們的故事,做災難的見證。陪伴不是接過對方的痛背在自己身上,而是伸出自己的手與他同行。

——轉錄自:八八水災心理健康資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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