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心理治療暨心理衛生聯合會電子報


期以這份電子報:
  為專業同好印心證境;
  為志學後生燈引前路;
  為困頓心靈尋啟棲處。


椅邊絮語

故事與故事相遇、對話的地方:Playback(一人一故事)劇場裡的敘說、反映與演出

記得是在2006年的4月,我和幾個伙伴參加playback劇場的工作坊……我與另外四位學員坐在舞臺的黑色小木箱上練習當演員,聽著teller說他數年前離開臺灣的妻子和一歲多的女兒隻身到在美國唸書的經歷,他說當時他內心原已打算放棄這段婚姻……在美國受到一位傳教士家庭的幫助,住在他們家裏、對待他如同自己的家人……時光飛逝、聖誕節到了,傳教士夫妻和兩個子女全家人邀請他一起過節,當看到他們家人的互動時,他猛然發覺,那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於是、他後來把自己的妻子女兒接到美國一起生活、唸完學位……

我一邊聽他的故事、心裏一邊控制著內心的激動……小心著不讓眼淚掉出來……他的故事碰撞到當時的我,而我當時一點也沒有心理準備-我的女兒那時候也是差不多同樣一歲多,我們夫妻為了孩子的照顧,一年多累積下來兩人身心都很累,夫妻溝通面臨一些考驗,我揮之不去離家的念頭,後來是我偶然看到的一部導演拍自己姊姊結婚的記錄片,在片中新娘的父親將新娘的白紗蓋上、送她出嫁的場景,讓我回想起我曾經在婚禮上的許諾……

我和其他演員們如實的演出了他的故事,他看著、感動著流淚……之後表示很希望家人也可以看到這段戲,這將會是他可以送給家人的一份最特別的禮物。事後我找了時間單獨和他分享了我的經歷與感受。

在playback劇場裡,我已經不知知道有多少次這樣類似的經驗,常常是在teller說話的時候,我或者坐在觀眾席上、或在樂師、演員的位置上,不必等到演出,說話的人的故事已經讓我眼眶沾滿淚水……

常常是在一個teller故事的某個神秘、或隱藏、或明顯的東西/部份裏,或是演員們關於自我介紹的簡短故事的陳述裏……某種奇妙的東西觸碰到我了自己,像清晨小草尖上的露珠滴落指尖般,細小而冰涼,並且可以清楚的聽到心裡類似的聲音……而那甚至是在此刻當下才覺查到、而且甚至是過去所未曾發覺/感受到的……

很想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麼會發生?Playback劇場、舞臺上到底存在著些什麼、可以牽引著teller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她的舞臺上只有4或5個演員、一些各緟顏色的布掛在一旁、一些簡單的樂器、四或五個椅子/箱子)為何她可以使人與人的內心的距離變得如此靠近?為何她可以創造出那麼開放、溫暖的空間,容讓這些故事發生?

以下寫的內容,是這二年多來,我的學習與探索:

不止是playback劇場的演員在表演開始前,面對著「巨大的未知」;如同Fox所說1,當天來到劇場的觀眾們,無論他過去是否曾經接觸過playback,我想、他們也是面臨同樣的處境,即使可能會有曾經接觸過playback的觀眾,在到劇場之前就已經想到/想好自己要說的故事,但是、時空人物交會的現場所發生的情況,往往是事前難以預料……結果往往是事先預備好的、想說的故事沒有說,卻說了自己未曾碰觸到、在記憶的大海裏似乎已被遺忘、塵封許久的往事……或是、原來沒有預備上臺說的人,直等到話卡到了喉嚨邊、再也沒辨法不說,終於鼓起勇氣上了臺,坐在teller的位置上,述說自己的故事……

像是整個人生命經驗裡不斷上演的故事,在劇場裡,在短短一個半小時裏彼此見證著彼此的生生、滅滅的時光痕跡……又像是一個接著另一個色彩繽紛的夢境,在觀眾與演員們共同經歷的時空中,一起見證、一起渡過彼此的此時此刻……表演結束之後、從夢中清醒之後,該如何/將如何用頭腦、用理智去看曾經發生的過去呢?

每當參與完幾天的工作坊,回到平常生活的現實環境,心裡總還是會被許多當時由伙伴們所說、所呈現的故事佔據著,現實生活霎時變的虛幻起來,好像是失去記憶或昏迷很久的人,一下子難以辨認現實生活的脈絡,或是平常的現實、週而復始的生活變的空虛、假假的……

我記得,2OO4年,我剛開始接觸playback劇場的工作坊,在結訓的學員呈現表演時,我說到自己當時的心情:當時我老婆大約懷孕4、5個月,產檢的例行抽血檢驗時,發現蛋白質指數太高,所以我們接受了醫生的建議,再做了貴貴的羊膜穿刺基因檢查,以便瞭解baby是否有先天的遺傳疾病……在那幾天裡我記得我和我太太大約有這樣的對話:

我說:「如果發現孩子有異常,我們真的就要放棄嗎?」

太太:「我看過許多有特殊孩子的家庭,我想我們並沒有足夠的資源來照顧他……」

我說:「可是、再怎樣他都是我們的孩子啊……如果現在,這個世界有發明一種機器,可以測到孩子將來聰明不聰明,那麼、是否大家都可以不要所謂『不聰明』的孩子呢?」

太太:「你不知道有唐寶寶(唐氏症)的家庭是怎樣的情形,我知道我自己無法承擔照顧這樣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會有人在知道自己懷的是唐氏症的孩子,還是選擇生下他……但我已經看太多有特殊孩子的家庭了……」

「……(我無語)」

但我在心裡吶喊:無論如何他都是我的孩子!只是、當時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僵在那裡,不敢跟老婆肚子裏的baby說話,當時也懷疑這是不是醫院為了賺錢所以希望多點人檢驗的招數……但這樣無解的對話,直到後來去了醫院看報告,確認染色体正常之後才告終止……只是當時我還不知道檢查結果。

我坐在teller的位置上觀看由我挑選、扮演我的演員與太太有點爭吵味道的對話。劇將結束時,她(扮演我的演員)有點類似在獨白的說:「我相信,我有能力照顧我們的孩子的……」我的淚水又再次的在眼眶裏了……

整齣表演結束時,conductor(主持人)邀請了幾個觀眾簡短的說些感受,其中有一位臉部有明顯粉紅色痕跡的女孩,帶著淚、說她就是有先天遺傳性疾病的孩子,聽到我的故事、她不由得想像,當初她的父母親是否也有過類似的對話……雖然生活很辛苦,但是她還是要感謝她的父母生下了她……

細看這個「自己」到底如何被「再現」的,用甚麼樣的方式被再現,也就是說,「作者」在某一特定的時刻,如何再現「自己」的。如何再現,又可以引伸出其他相關連的問題,例如,如何再現以及再現所營造的意義效應,兩者之間的各種辯證。這種暫時、局部、故事化的「自我敘說」同時也可以成為與他人互動、討論、發生關連、引發他人的回應故事的一個物件。在這兩個層次:作者閱讀「自己」的故事,以及,他人閱讀作者關於「自己」的故事,這兩種過程期間,故事已經可能發展各種意義的變易、分岔、歧異。2

可以說:teller在位置上,述說了他自己的某段生命經歷過的故事。「自我敘說」後,這段故事經過主持人稍微與teller整理之後,就交給演員們當場即興「再現」;但是,演員們將要如何呈現?演員們如何能聽到/覺察到teller的故事的核心?甚至是注意到teller原本所忽略卻是重要的部分,或是teller述說的過程中、可能只是輕輕帶過的,稍縱即逝的重點,並且能在短短的時間裡、沒有多做討論的狀況下,將所看到、所了解的故事核心,帶著藝術的美感呈現在舞臺上?這些問題一直都很難回答……

但是,如果演員們真的做到了,承接住teller的述說的背後的那個,或許是他自己在說的時候也不甚清楚的「重要的核心」在演出呈現時被呈現了,故事的核心像珍珠一般晶瑩潔白的顯露……teller在近身觀看自己作為主角的這一齣戲,和劇場裡的所有其他人、也在觀看這齣戲的同時,除了帶著滿足與感動之外,這個片刻裡到底有什麼事發生了呢?

對於teller來說,那個片刻的意義是多重的,個人的生命故事此刻被聽見、被看見、不再隱晦不明、不再是躲藏的……另一方面,類似古老的招魂或驅魔儀式般的治療效果,透過自己在公眾面前的陳述,以及演員的集體即興演出(演員們類似帶著多重觀點,卻又彼此融合在一起的「反映小組」,但卻是以戲劇演出的方式呈現……)

……自發性治療的目的不是要把病治好,而是要讓人生病,透過患病使病人有機會將病魔驅逐出去。透過演出『真實』而將患者自其『真實』解放出來……劇場成了一面「照妖鏡」,他使我們認出那個控制我們日常生活的惡靈:透過自發及興的演出,劇場成了一個召魔和驅魔的地方,就像在巫術的趨魔儀式裡一樣。3

如果從個人的生命經驗來看,人能與人感同身受,體會他人的情緒、想法、感覺,這是人類從幼年時期就具備,並且一直學習的能力;如果依照莫雷諾的「角色理論」來看,人,其實從小一直都活在各種角色裡,學習「假裝遊戲」練習日常生活的各種事情、演出各種不同角色……

對於我而言,我長久以來一直清楚的感受到整個表演的歷程中,隨著開場、此時此刻生活感受的陳述、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teller的故事……或強或弱或各種變形的如同情緒大海的波浪,不斷拍打過來……撞擊著整個劇場所有的人。我一面驚訝為何人對其他人的生命故事可以如此有同感身受,一面也驚訝現實生活是以如何的壓制折磨著人們的生活,能讓人隱藏起這份性質?

我在《心理學家的面相術》第2章裡,讀到作者陳述的一些引發情緒的原因,或許可以稍稍解釋這如同情緒大海的波浪,何以會不斷拍打過來:

……回想過去引發情緒的景象時,在當下也會引發情緒。……想像是另一種引發情緒的方式……談論過去的情緒經驗也能誘發情緒……有時、光是討論某個情緒性事件,就會重新體驗整個情緒……重新體驗過去情緒事件中的感受,使我們有機會了解事情可以有不同的結果,也可能得到聽者的支持或了解。……人都能同理別人的情緒。這是啟動情緒的第六種方式:目睹別人的情緒反應。4

在playback劇場裡,我們陳述、想像過去teller或是我們自己的生命事件、目睹teller現場或其他觀眾的情緒反應,對他人產生同理、感同身受之情(或稱為同理心);當teller挑選某位演員扮演他自己,當身為演員的我進入teller或其他teller的關係人的角色裡面的時候,身為一個演員的我經驗到的(不光只是頭腦的理解)而是整個身體、感覺、所處的背景關係環境、以及我本身想法的改變;對於teller而言,這可以說是他過去生命經驗的「復活」,只是、這次是以他自己的角度、照著他所述說的、在他自己面前演出-或許這些生命中的場景,長久以來一直在teller的心中上演著,或許這是他第一次因為被勾起沉睡的記憶而回想起來……而teller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故事,透過再次觀看、透過被在劇場裡公開的見證自己的故事,teller因此被鼓舞了,也同時鼓舞了在劇場的觀眾們。

2005年8月我們一群人參加了在新加坡舉行的Asia Playback Gathering,工作坊進行中,我印象很深的二件事是:(一)察覺到聚會進行的過程裡,從開始大部分只有聽的到英文,到後來是:廣東話、日文、普通話都有,每個人使用自己自在、想用的語言,經由會翻譯的人傳達給每個人……我才驚覺原來語言也可能是一種被用來當作控制的手段,而playback劇場是可以努力去包容各種不同文化形式的表達的。(二)當時聽到一位來自菲律賓的朋友,說到在2003年的時候他們申請到經費,去日本參加上次的聚會,學習playback劇場的經過……當時他的祖父知道他們要去日本的時候,很生氣的問他們說:「為什麼要去敵人的國家學東西?」他們二人因此猶豫了一陣子,但是還是決定去了,後來在日本遇到許多和善的人,親切的招待、教導他們關於playback劇場的事情,等他們回國之後,跟祖父等等長輩分享學習經過,「我告訴我的祖父以及其他長輩們,在日本的學習……並且說、我遇到許多很好很親切的人,他們都是天使……」演員們如實的呈現了這個故事,當中也有來自日本的朋友……接著、來自日本的夥伴分享的自己的心情:是他們關於這次要到新加坡與亞洲的朋友一起學習、分享之前心中的焦慮-因為知道過去日本在許多亞洲國家進行種種戰爭、侵略的歷史,擔心自己將會面對許多因為這些因素而來的壓力,也想要對亞洲的國家說「I am sorry,對不起!」但是他們後來發現這個擔心是多餘的……演員們由衷的傳達出teller的這份心情-不同文化、歷史的族群透過陳述與演出,能夠釋放彼此背後所背負的沉重歷史包袱……進而認識彼此,了解彼此……這是playback劇場與社會、文化、群體……等等議題相遇的地方。

  1. Jonathan Fox,《Acts of Service》,第三章。
  2. 丁乃非,〈怪異的拖曳效應:「一盞燈」讀後〉。2004,輔大應用心理學刊。
  3. 藍劍虹,《回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人作為一種技藝》,第7章。2002,唐山出版社。
  4. 保羅.艾克曼,《心理學家的面相術》。2004,心靈工坊。

回66期電子報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