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心理治療暨心理衛生聯合會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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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邊絮語

你是我夢中的溫泉——詩團體心理治療遐想

榮格說:「孤獨並非由於沒有旁人伴隨,而是由於無法將自認為重要的事與人溝通。」詩人的本質是孤獨的,周夢蝶「桃園大溪竹篙厝訪友不遇」的〈斷魂記〉:「一路行來/七十九歲的我頂著/七十九歲的風雨/在歧路。歧路的盡處/又出現了歧路……」彷彿隱喻窮盡一生知音(詩)難尋。孫維民也在詩中傾訴:「惡人自有他們的喜樂……每次搭乘電梯,我便會夢想/門開之時,外面是/神,詩,和你。」理想善良的族人,就像是神與詩一般,屬於奇蹟。

我幻想那些有詩癮的人有朝一日坐下來圍成一圈,像是願意戒酒的匿名者,睪丸不幸切除的人或阿滋海默症病患家屬等等,都可以擁有自己的心理治療團體。惟其治療目的不是為了戒癮,反而是為了使癖好能夠得逞。像是冬日溫泉,於迷幻氤氳的包圍之中,使詩意得以自由舒展;應該光溜溜坦誠相見,邀請各自的神祇一起坐下,交換夢境,「孤獨被霧氤扶著免於溺斃」,「什麼也不必說,如親情」(李進文);又如(羅葉也寫):「說起無垠的夜空要與我分享/星光般的友誼不怕斷電/你是我夢中的溫泉。」

這是我在精神科擔任住院醫師,為一群精神病患進行團體心理治療時,心裡突然湧起的念頭。當那些詩般的語言在憂鬱症,躁鬱症與精神分裂患者的口中流竄,奔湧之中我感受到了強烈的治療力量。原來我相當羨慕他們,如果世界本身是病的,那麼詩人與詩讀者同樣有他們的症狀與痛楚,譬如陳舊的意象與無創新的風格等等;他們顯然有時同樣需要支持性的介入,以改善他們對於希望與自愛的觀感,提升情緒的調解能力,形成防衛機轉。

又如穿越〈十二歲的廣場〉的顧城曾透露這樣的心事:「誰能知道/在夢裡/我的頭髮白過/我到達過五十歲……我希望自己好看/我不希望別人/看我。」彷彿暗示了其日後激烈的自傷傷人行為。詩人的處境如此尷尬,一旦不小心被人知曉了寫詩的能力,往往引發一陣曖昧的驚嘆聲。與其說是被佩服,不如說是對方完全不曉得要如何與這樣的人相處(畢竟寫詩跟彈鋼琴與打籃球是不太一樣的事,詩人也許給人一種類似巫師之類的感覺吧。)有的說:「不如現場來首詩吧。」像是指使猩猩表演吃香蕉還是叫鸚鵡說哈囉一樣那種語氣;好一點的或許說:「那麼,你是寫古詩還是寫現代詩?」「你怎麼會想要寫詩呢?你怎麼沒有讀中文系?」就這樣持續疏離著,恍若隔著千層雲霧眺望大洋另一端水漫漫處神秘發光的大堤。

尤其舉目各大暢銷書排行榜,再也找不到一本詩集之後,寫詩就更像是一種古老的煉金術。詩人們到底應該如何與其不寫詩的家人或者貓狗相處呢? 寫詩者在不斷被退稿或者永遠得不到文學獎的情況下,會不會得到憂鬱症?詩人在創作低潮的時候,是否將因為完全得不到援助,而永遠失去了復原的能力呢?似乎 並沒有精神診斷法則曾經關心過這樣的問題;詩人們敏感心細,神經受傷如此容易,也不存在一種境界優美,專屬於詩人們的心理治療。

當詩人被靈感所誘發而寫,或在靜夜帶著神聖的心情閱讀他們敬愛的詩集,皆宛如心理治療的過程。那些詩歌使他們獲得夢想的灌注以及真正的自我價值感;詩集們彼此支援,幢幢詩人影形成奇妙的團體,使閱讀者不再感到虛無孤單。更泛言之,心理治療的目標是幫助別人「自己得到他所需要的」,而不是「把他需要的給他」。凡是能幫助別人成為有能力的人,就是有能力的心理治療師/詩。譬如,曾有一個詩友向我坦誠:我的詩是他引用來把馬子的利器,屢試不爽;乍聽之下,彷彿是我治療了他,但其實他也治療了我。在這個詩人落難的時代,我們應該嘗試用更多方式誘發歌唱,引起共鳴。

然而,要詩人們集合起來,加入任何一個團體,這樣的夢幻組合畢竟鮮少出現。「我才不屑跟那個人出現在同一本詩選裡!」「哼,那種人也可以叫做詩人嗎?」,詩人們彼此內心還是有許多OS為常人難以領會;他們雖然充滿了慾望,願意在詩歌中真誠地坦露自己,卻寧可身陷洪流也不願安穩擠在同一艘諾亞方舟上。因為詩的本質是孤獨,是個人氣質絕無僅有的展現。那些詩歌節啦,詩社,都是詩的分享或者社交罷了,卻不是詩創造的方式。大多數詩人窮盡一生,都是為了要超越他們的心理治療師/詩,而成為更偉大的治療者的。

——經授權轉錄自:大雄/鯨向海部落格。本文作者服務於林口長庚精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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