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心理治療暨心理衛生聯合會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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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我的心靈彩妝術】退駕?還是退掛?

我還記得,那天值班的時候,天氣很是躁熱,蚊子在大樓外飛來飛去,而我也沒好到哪裡去,在醫院裡跑來跑去。當時,身體有如過度操作的機器,在醫師袍的偽裝下,既熱又癢,三不五時就得用手狂抓一番。好不容易撐到晚上,算算已經來了7位患者,其中有5位直接安排住院,有1位還得大費周章,辦理繁瑣的強制住院流程。病房工作人員已經開始「關心」我——是否偷吃了鳳梨酥?還是「旺旺仙貝」?或者是偷喝了「每日C」果汁?

可是,我真的沒有。我費力地解釋:「是春天到了,最近天氣又不太穩定,所以……」

他們似乎也沒什麼心思要聽我解釋,已經各自散去,禱告的禱告,念佛的念佛,這樣比較實在。

果然,一切情勢還是如同「失禁」般,第8位患者S先生出現了。我先翻閱了他的病歷。嗯,上面洋洋灑灑地記載了:幻聽、幻視、被害妄想、關係妄想、宗教妄想……症狀應有盡有。我如法官般,研判罪證確鑿,當即決定其「罪名」,不,「病名」就是「精神分裂症」。他因為不吃不喝達一個禮拜,媽媽再也看不下去,叫了救護車,把他帶來急診求助。

遠遠地,我便見到他身軀龐然,卻龜縮在病床上。他前後搖晃,躁動不安。這是患者再常見不過的姿態了,且我已經想好怎麼跟他說話,便快步向前走去。突然,一隻壯碩的手擋住我。我抬頭,是那位向來熟悉的保全大哥V,他用手矇嘴,悄悄跟我說:

「他不是賽琪(Psych),他是起乩!」

正當我感到十分錯愕,S先生突然晃了晃左手,V馬上對一旁的見習生說:

「快給他一枝筆和一張紙!」

S先生接了紙筆,立即在上面作畫。可是,就像大家去文具店買筆的時候,會先在店家提供的白紙上亂畫一般,好像看不到什麼「旨意」,而且,他也不想說什麼似的。這時,他紙筆一扔,跳下床來,右手比了個奇特的手勢。V馬上說:

「你看,這是蓮花指!看看,現在,他在踏蓮花步!」

我眼前的「蓮花步」,卻是像醉漢走路般,異常虛弱,需要人攙扶的。

我打算要開始「執行公務」,不管S先生如何地「忙碌」,直接問他:

「S先生,你現在怎麼了?」

他不理我,雙眼持續緊閉,嘴角碎碎地唸著。V再度制止了我,還瞪我一眼,很堅定地說:

「他現在不一樣,是神明附體,要等退駕!」

等他退駕?要等到什麼時候,真是自討沒趣。我彷彿無意間闖進廟裡,熱心的廟公告訴我:

「接下來,就是見證『神』蹟的時刻!」

於是,自己也只能保持肅靜了。

五分鐘很快地過去,我心想這不是辦法,靈機一動,把S先生的媽媽拉到一旁,向她解釋說:

「S先生的腦神經病得很重,甚至一個禮拜不吃不喝。你們可以考慮調整藥物,或者直接住院……」

他媽媽立即表示,自己實在沒辦法照顧他了,還是讓他住院比較好。我轉過頭來,V還亦步亦趨,跟在S先生東倒西歪的蓮花步之後。我試著向S說:

「S先生,要不要先坐下來休息,我……」

V仍十分入神地制止我,說:

「等一會,他還沒退駕!」

我只能再度「程門立雪」了。我無奈地四處張望,這可是一家西醫的醫院啊,每個醫師都穿著長袍,說什麼是什麼的。但這下我好像「秀才遇到兵」,整個人頓時無力了起來。怎麼辦呢?家屬相信S先生起乩就算了,這次怎麼會是醫院保全堅持?我決定,還是訴諸家屬的力量。我再把他媽媽拉到旁邊,小聲地問她:

「那妳覺得,到底他是精神病,還是神明附體?」

她一面看著忙碌的S先生,一面小聲地說:

「應該是神明附體,要等退駕(臺語)啦!」

我一聽,簡直沒哭出來,當下就決定要收工了。因為,就算他真的「退駕」,我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啊!於是,我交代急診的醫師:

「我不知我能夠幫上什麼忙。這樣吧!如果,等會他還沒『退駕』(臺語),不如就讓他『退掛』(臺語)好了……」

碰到這種狀況,除了打點滴,我大概只會幫他「退掛」吧!說實在,醫院也不是個「退駕」的好地方啊!

S先生是否真的神明附體了?也許,世界存在太多可能性,並不宜莽撞論斷。但在民間的起乩儀式中,乩童的「精神解離狀態」(dissociation)——在短暫意識恍惚的狀態下,由一個理想的人格來取代原先的人格——畢竟是職業性的,能夠收放自如。就我所知,乩童在下班後,也不至於保持起乩,甚至廢寢忘食的。

此外,S先生的媽媽會選擇把他帶來急診,而不是到神壇去「退駕」,表示狀況真的不尋常了,不是她所熟悉的信仰模式了。不過,民間信仰如此普遍,V真的說服了S先生的媽媽,讓她相信,這真的不是精神病,而是起乩。

可是,為何她這麼容易地被說服了?也許,她是這麼想的:

「我兒子真的生了精神病?在鄉下,厝邊都把我兒子當作『肖仔』,說他『起肖』,要去看『肖病院』,吃『肖藥仔』。這種歹誌實在有夠見笑!而且,大家都知道,以後伊怎麼娶某?

「連我丈夫也罵我,說家裡都沒這樣的『肖』遺傳,一定是我的問題!問題是,我去哪裡學這種問題啊?真的不敢想下去……

「如果真的是精神病,不知會不會好?伊已經兩年,這種情形反反覆覆,也帶去精神科醫過,沒好……應該只是人家說的『神明附體』,儘快就恢復了吧?!

「我兒子自小考試就班上倒數,看起來沒什麼出頭。但是伊有神明緣,才會被附身啊!我早就知道,他不是普通的小孩。」

「而且,之前的西藥吃了好像憨憨,身體腫起來,是不是傷到腰子?還是傷到肝又礙胃啊?西醫就是治標而已,還是廟公卡瞭解,卡有耐性,瞭解我的辛苦,會跟我解釋因果……」

在白色巨塔大肆擴張版圖的現代,鬼神信仰不僅屹立不搖,反而有了更穩定的存在價值。因為,人性的需求,如S先生的媽媽心中掛念的,包括:得到尊重、擺脫自卑、獲得安慰、抱持希望……已經被大大地忽略了。看來,我也不該那樣快地「退掛」,應多些耐心,等待他「退駕」吧!

也許,就穿著身上那件白色的長袍,幫自己找個好位置坐下,最好是棵百年榕樹下,在門外徐來的夜風中,欣賞這齣亙古的人間戲劇,靜靜地想,到底每個角色心中,要的是什麼。

——經授權轉錄自:Kaspar's 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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