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達陣的渴望
文／朱惠英
在性侵害加害人的治療團體（註）裡，一位因為擁有兒童色情照片而入獄的受刑人，抗議著自己被團體帶領者誤會了，高亢的音量反應著他激動的情緒。團體帶領者剛剛問了他，為什麼不承認自己對幼童有性慾望？在他被查獲所收藏的色情影片裡，主角們最小的年紀僅有四、五歲。
他承認，他受到前青春期未成年人的性吸引，但是他嚴正否認自己對四、五歲的小孩有任何『性趣』。這樣的抗議背後，反應著他未言明的價值判斷，亦即對未成年人的性慾還有優劣程度之分--對四、五歲的孩童有性慾，比起對十到十二歲的小孩有性慾，還要來的變態、還更可被非議，而他…..沒有那麼糟。
這位仁兄一直認為自己和真正的child molester不同，因為他沒有『真的』去傷害任何小孩，他認為沒有親自去性侵小孩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性侵害犯。
當他開始在網路上看色情照片時，收到的影像資料先是成年人的，後來夾雜著未成年人的色情照，年齡分布從青少年男女到四、五歲小孩都有。看色情影片的世界就像是打開潘多拉的盒子，千奇百怪無奇不有，很快地，傳統的成年男女的性交影像讓他感到乏味了。
十七、八歲女孩的身體讓他興奮…..這其實沒什麼，幾乎所有的異性戀男性都會受這些青春正炙熱的身體所吸引。漸漸地他發現讓他興奮的身體，年齡越來越小，性癥越來越不明顯，尚未發育的十、十一歲左右的女孩最讓他興奮，於是兒童色情影片的收藏越來越多。這過程，是常在接觸兒童色情影片者那裡看見的典型 slippery slope-從一開始的沒有什麼，到漸漸跨越黃線，每況愈下越陷越深，最後墜入到自己當初都無法想像的光景。
那警方在他電腦裡查獲的四、五歲小孩的色情影片是怎麼回事？
「那是留作交易用的」，團體另一位成員突然發言，「把他們留著，以後可以和其他對這些照片有性趣的人交換，換自己喜歡的照片。」，其他幾位成員點點頭，顯然對於網路世界裡交易色情影像的方法，知道遊戲規則的人還不少。
我突然想到交換遊戲王卡這事…..但我沒說出口，這兩種收藏世界的距離似乎太遙遠了點。
團體成員解釋著，他的電腦裡不是只有未成年人的色情影片，也包括有男同志的色情影片、圖像，他雖然對這些絲毫不會產生性興奮，不過當他從『來源』接收資料時，即便內容有他毫無興趣的主題，但是他還是留下這些影像以備未來和他人交易用。
但，若不是因為他被警方查獲而入獄，未來他是不是有可能會演化？有可能對那些儲存在電腦裡的四、五歲小孩的色情影像也感到興奮呢？對此成員表示不否認有此可能性，但是至少到目前為止，他仍不覺得自己受到四、五歲小孩的性吸引。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有性上癮的問題，他渴望擁有一份穩定的關係，但是當關係一旦穩定了，他就失去了興趣而想和對方保持距離，結果變成自己在關係裡不斷的外遇，或是不斷地一夜情，可想而知，他的關係到頭來都一塌糊塗。至於究竟是如何陷溺在色情影像的世界裡的？原來，在歷經數度婚姻失敗後，他陷入憂鬱之中也對女性充滿憤怒，不想再嘗試被任何女性拒絕的滋味，於是轉由看色情影片自慰的方式來紓解性慾，就這麼地越陷越深落入色情影像的牢籠裡。
他渴望親密，渴望一份關係，但是又親手將這樣的機會給毀掉。
陸陸續續，幾位成員也說到其實他們想要的是親密（intimacy），想要的是一份關係（relationship），聽著聽著，我卻覺得迷糊了起來。Intimacy(親密)這個字在英文裡，常被用來作為性關係的含蓄說詞，指的是肌膚之親的親密，但它也指的是人際關係間深度契合的情感，我真的搞不清處眼前這幾位大男生講的是性關係，還是心靈相通的親密？
我起身在白板上寫下了幾個字『Relationship, Intimacy, Excitement, Sex』，我問大家：「有時候你們說想要的是親密，但我聽到的是『性』，有的時候你們說要的是一份關係，但我聽到還是『性』，有時你們說想要的是性，我聽到的卻是追求興奮….這些字眼大家很常用，但是，到底對你而言，它們指的是什麼？」
團體成員們於是逐一分享自己對這幾個名詞的看法，有人認為intimacy是指親親抱抱但還未到性交程度的性互動，有人認為是心靈契合的默契；有人認為關係是指情感上的連結(bonding)，有人認為是一種熟悉的人際互動；有人認為興奮是指情緒上的高峰經驗，有人認為是生理上的激動程度；至於性，那就是性，沒有人有別的看法。重點是，這幾個名詞對他們個人的意涵終於被界定了。其中一位成員說，他到今天才認真去想這幾的名詞的差異，在他成長的過程裡，從來沒有意識到它們是不同的。團體成員們一致表示自己所渴望的是擁有一份滿足的關係與親密之情，但關係難求，親密難達。一位成員結論到，其實，我們想要的是關係和親密，但最後都變成不斷的在追求性滿足和興奮感。
性，成為解決問題的方法。
性，也成為逃避問題的方法。
興奮的感受閾值只會越來越高，亦即需要更大強度的刺激才能達到以前的興奮感。如果以毒品來做比喻，兒童色情影像可以算是最糟糕的毒品了。
我眼中彷彿看到一群橄欖球員，在球場中央朝著五十碼外的球門奮力擲球，眼睛看著球門希望球能高高飛過成功射門，偏偏球就是會在三十碼處落下。殊不知，三十碼之後的二十碼，是要靠很多的練習和努力，以不放棄的決心才能達陣。
關係和親密，所要求你要付出的，數倍於追逐性和興奮感的滿足。性和興奮，靠生理的本能或許可以達成，但是建立親密的情感和良好的關係，需要覺知、需要練習、需要願意放下固執的自己去配合對方、去看見對方的存在和需要，而這些對這幾位團體成員來說，恐怕是未曾想過的事情。自我中心的人，一味地要別人餵飽自己，但不論別人如何付出，那空虛的內心像填不滿的胃，怎麼吃都吃不飽，最後將對方的情感榨乾了自己依舊飢餓不已。
自給自足，以當一個人來說，是應有的能力，在無法做到為他人付出之前，這是最起碼的道德，這也是讓球可以飛過三十碼甚至到四十碼遠的基本功。關在監獄的日子裡，若能學到不逃避發慌與無聊的自己，不逃避被自卑折磨的自己，能將那過度性慾化的意識渠道注入覺知的清流，和他人真實親密的能力才可能長得出來。
畢竟球要飛過球門，那最後的二十碼，都是在突破自己的恐懼….
註：本文的團體成員為犯行較輕微者，像是未使用暴力攻擊或者是初犯者。
參考文獻
回130期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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