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本會   時事我見   電 子 報   藝術治療   海外傳真   相關書籍  
 
海外傳真 Dec. 19 Sat. 2015
監獄中的監獄──隔離監

文/朱惠英 (The School of Professional Psychology at Forest Institute博士班)



(本文原刊於作者網誌,經同意授權刊登)

威斯康辛州的監獄系統,依照刑度與案件類型,主要分為輕度( minimum)戒護,中度(medium)戒護與高度(maximum)戒護三種,但過去還有一個被稱為超高度戒護(Super Max)的監獄,現在改了名稱,叫做Wisconsin Secure Program Facility,讓你不清處這是個怎樣的單位。改名稱反應的是新的形象與作為,期望將原本舊稱謂的恐怖與負面形象拋棄,改以更新的戒護與處遇受刑人的概念。

改名字的風潮,進一步的延伸到監所內。過去被稱為Segregation Unit的隔離監牢房,現在正式改名為Restricted Housing Unit。這一波的改革風潮不是只有威州才有,在美國各州的監所正在興起一波又一波的改革作風,期望獄政的執行更符合科學與人性,強調採用實證研究支持的矯治模式正形成一股新的力量。去年科羅拉多州新上任的獄政首長Rick Raemisch,他親自入住該州的某個監獄的隔離房,體驗了二十小時被隔離監禁的感受,並發表他的感想,成為媒體大為報導的新聞。

Raemisch這麼做是因為一件悲劇—科州的前一任獄政首長不幸喪命於一位剛出獄的人的槍下。這位兇手先前被關在科州某監所的隔離監裡,直到刑期滿了直接從隔離監釋放出來,該名受刑人取得槍之後到該首長的住所,假冒外送披薩的小弟騙首長開門,隨後將他殺害。關於讓受刑人直接從隔離房釋放回到社區的作法,早已爭議多年。應該這麼說,到底隔離監的功能與目的何在?隨著層出不窮的問題與案例,這議題成為獄政管理者不得不思考的問題。

威州也在這一波的改革風潮中。威斯康辛的監獄在全美算是前五名的優等生了,盡可能提供符合人性的監所生活品質與矯治方案。傳統監獄的作法,是要剝奪人感官知覺的刺激來源,像是監獄裡看不到時鐘,讓你不知道今夕是何夕,過去我在春田的County Jail的作法就是如此,受刑人只能藉由吃飯的時間判斷大約是幾時了。但這種剝奪感官刺激的作法現在被人抨擊,所以威州的監獄是有時鐘的。過去會限制受刑人放風的時間,現在會盡量鼓勵受刑人離開房舍,到外面的空地活動(當然還是有監獄戒護程度上的差異)。過去舊式監獄的舍房坪數小,現在都要依照新的規定,提供坪數較為寬闊的舍房供受刑人居住。

但是隔離監的存在猶如一個醜陋的印記,提醒著那冷酷與嚴厲刑罰的揮鞭者依舊在監獄的一個角落等著。隔離監就像是犯錯要被關禁閉的概念,在一個極為狹小的舍房裡,沒有其他的外來刺激,有時甚至沒有窗戶,僅有門上的一小塊透明壓克力窗口可以讓受刑人看見舍房外面的景象。受刑人稱隔離監為hole,像是被關在洞穴裡不見天日。在沒有其他刺激的環境裡,不少人會出現精神狀況,開始出現知覺上的錯亂,開始自言自語。常見的是剛被進去的受刑人會出現恐慌焦慮的癥狀,再嚴重的就是自傷的行為。隔離監的戒護人員常常要保持高度的警戒,因為隨時會有狀況發生。

依照監獄戒護程度的不同,隔離監的氛圍也不同。我所實習的中度戒護的監獄的隔離監,安靜又乾淨,但是高度戒護的綠灣監獄,則是不同的風景。第一次進到隔離監之前,心理師們已經不斷為我打預防針,提醒我遇到狀況要如何因應,像是受刑人會說髒話、挑釁或是羞辱工作人員、暴露下體、自慰等行為,當然這些都是違規的行為,但是受刑人還是會一犯再犯。

綠灣監獄的隔離監十分吵鬧,受刑人隔著房門,大聲地談話、辱罵、唱歌、拍打鐵門等,聲音此起彼落。我問督導為什麼這裡的隔離監特別吵?他的說法是,其他中度監獄的受刑人知道自己若是再違規,可能會被送到綠灣,所以在言行上都還會自我約束,但是這裡已經是高度戒護的監獄了,受刑人違規除了進隔離監,還能去哪裡?少了這一層的心理擔憂,在行為上就放肆不少。再者,某方面戒護人員允許受刑人的大聲喧囂,是要提供他們發洩的管道,只要不是群起躁動都能默許。

我隨著一位資深心理師一間一間查房,當她正站在某個舍房前,隔著門和裡面的受刑人談話時,隔壁房的老兄看見我這新面孔出現,立即跳到他自己的床上,拉下褲子對我暴露其生殖器。他這樣做是要保證我的視線高度一定可以看到他的下體。喝斥他時,他立即將褲子拉上,跳下床嬉皮笑臉的說,"我什麼都沒做啊!"。曾聽同事說,有時隔著房門談話,看見他們的手臂不斷地抖動著,猜測可能正在自慰了,就要受刑人立即停止,並將手放在視線可及的位置,才能繼續談話。

同一天領教了另一場震撼教育。一位受刑人前幾天開始出現異常的舉動,在自己的舍房裡自言自語並做出機器人舞蹈般的動作、拒絕和他人互動、不穿衣服、不進食。這位受刑人過去並未有任何精神疾病的病史,雖然曾被懷疑有思覺失調症,但並未正式確診。他過去在一般受刑人的舍房裡也都表現一如常人,直到被關到隔離監才開始異常。戒護人員在觀察與記錄他的異常行為兩天之後,非得要採取作為了。請來醫療團隊隔著門和他對話,對方毫無反應,繼續自己的機械動作和自言自語,連戒護主管出面也無動於衷。基於安全與醫療的考量,需要將他帶出目前的舍房進行檢查,但是該受刑人拒絕配合,於是獄方啟動進一步的程序,讓四名戒護人員換上鎮暴警察裝束,帶上頭盔、防毒面具與手持盾牌,其他人員另備好胡椒噴劑、手銬腳練、束縛坐椅、毯子等待行動。

戒護主管向我這位沒見過這種場面的菜鳥說明,第一道步驟是展示警力(showing forces),當這樣大陣仗的七八位戒護人力聚集在受刑人的舍房前,還有這些備用的器械,有一半的受刑人就會明白獄方是來真的,會自動配合離開舍房了。另一半還堅持不合作的,他們就進入下一步驟,從門上的洞口朝舍房內噴胡椒噴劑,迫使受刑人合作。胡椒噴劑接觸到皮膚時會有刺痛感,也會讓人咳嗽不已,這時多數的人就會願意離開舍房了。若是這步驟還是無法讓對方出來,就只好讓著鎮暴裝束的戒護人員進入,制服受刑人並束縛在坐椅上推出。

可惜這名受刑人並未在前兩道步驟就合作,噴了三次胡椒噴劑,不斷地溝通說服,他還是不願意配合,最後只好進入舍房將他五花大綁般的帶出來接受檢查。在眾人的壓制下,醫師完成他的生理癥狀檢查,處理他自殘的傷口,戒護人員再協助他清理身上的胡椒噴劑,將他換到觀察房進行下一階段的密集觀察,為他進行檢查的醫生不認為他像是急性精神疾病發作的狀態,比較像是decompensate的表現,此後就是心理師們要密集和他互動,評估他的精神狀態的階段了。

在隔離監大陣仗處理他的問題時,正值早班與午班的戒護人員要交班的時期,隔離監的戒護主管意識到,大批的戒護人力都聚集在這裡,此時即可能在管理上出現空窗與風險。要防範這位受刑人的行為表現實為調虎離山之計,於是召來支援的戒護人力,以確保安全上不會有疏漏。此外,在完成這行動後,一位戒護人員主動去逐房詢問其他受刑人,是否受到剛剛行動的影響,以確保其他受刑人的穩定性。戒護主管認為,除了可能有精神疾病的因素,這位受刑人剛剛完成被噴胡椒噴劑以及被綁著出來的程序,某方面,他已經成為其他人心中的傳奇人物了,這會使得他在隔離監受刑人心中的地位提昇,這也可能是他這麼表現的目的。幾位工作人員嘆到,這間隔離監,似乎有改變人的性格的魔力,原本安靜內向的人都可能瞬間變成張牙舞爪,好像那深埋內心的黑暗力量在這裡都突然甦醒。

本文一開始我提到,威州正在進行隔離監的改革,其改革的重點之一,是要減少受刑人因為精神疾患的影響產生頻繁的問題行為,導致被送進隔離監去。在處理具危險性的行為或是具破壞性的行為之間,要多考慮精神與心理疾病的影響因素。改革自然會有人抗拒,這番改革的阻力自然是來自戒護人員的反彈。監獄一向是以戒護人員的管理為主要策略,對於受刑人的看法傾向以行為表現以及懲戒作為管理手段。在面對改革的風潮,他們不願意自己被視為改革的阻力,但也對於新政策的有效與否保持懷疑。有趣的是,我在綠灣監獄的督導,正是推動威州隔離監的政策轉向的重要成員之一,但是綠灣又是一個極度以戒護管理為優先的監所,所以在戒護單位與心理部門之間的微妙動力,就值得玩味。

回到辦公室後,大家紛紛上前問我今天的經歷如何,因為他們早已聽說那一場全副武裝的行動,笑著說我的監獄的啟蒙儀式已經完成了。若說啟蒙,我想,我領悟到的是 preparing for the worst, and hoping for the best,不論是對監獄的管理,或者是對人性。




參考文獻


回138期電子報



 
 
更多文章
監獄中的監獄──隔離監
為何我老是得不到我想要的?

 
 
 
 
案字號:臺內社字第9079637號 會址:(106)臺北市大安區麗水街28號 劃撥帳號:42115501
電話:(02)2392-3528分機22 傳真:(02)2392-5908 電子郵件:tap79637@ms71.hine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