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登義（台中仁愛之家附設靜和醫院院長）

歐文‧亞隆這個名字，在國內對一般喜歡閱讀他那些被稱之為「心理推理（哲理也許更恰當）」小說的大眾而言，是個耳熟能詳的暢銷書作家；在精神醫學、心理治療及心理諮商界，他則是響噹噹的心理治療大師級人物；尤其在團體心理治療及存在心理治療中他開創了獨一無二的治療風格，成了當代心理治療教科書中絕對不可缺少的一個學派或取向（指“人際互動或人際學習”學派及“存在”學派，不過亞隆本人並不同意他創造了一個“學派”，而比較喜歡用“存在取徑”〔existential approach〕這個字）。但除了他那說故事的天賦及對寫作的堅持執著外，卻很少有人注意到在他這些關於心理治療及心理哲理小說的開創性貢獻的背後，其實深深蘊藏著經年累月長期鑽研，與經過大量閱讀收集所蘊育出來的，有關人的存在、透明晶亮的縝密哲學探索及人文思維。

我第一次知道亞隆（Yalom）這個名字是在一九八二年，當時我只是個精神科第二年住院醫師，從台北市立療養院（簡稱市療，如今的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被派到台大醫院精神科代訓半年。我的指導老師之一是國內團體心理治療之父──陳珠璋教授，跟著他每週一次帶領日間病房的病人團體，開啟了我對團體治療的興趣。當時某家醫學書局翻版了亞隆的《團體心理治療理論與實務》原文第二版，我熱切地買了書（當時英文的精神醫學教科書幾乎如鳳毛麟角）但發現自己看不懂。有一天壯了膽子去問陳教授有沒有可能開讀書會帶領大家來讀，他搖了搖頭說不可能。這個第一次和亞隆的相遇就此告終，可謂「只聞樓梯響，未見人下樓」。回到市療後，我仍繼續試著自己帶團體。

我和亞隆的第二次相遇大約是在兩年後，我擔任總住院醫師快結束前有機會赴美國短期進修三個月，地點在加州洛杉磯的Harbor Medical Center，由Dr. Hamilton Miller教授安排我的進修課程。其中包括門診團體（每個工作天有三至四個各式各樣團體，由社工師帶領）、急性病房團體（每週三次，由心理師及社工師偕住院醫師輪流帶領）和CRU（Crisis Resolution Unit，専收由急診室直接轉進來住院三天就得轉出或出院的病人，由該單位主管資深主治醫師偕實習的博士生心理師帶領），我幾乎都盡可能全程參加，這些經驗可說讓我大開眼界。有一天，我在住院醫師們的辦公室桌上發現一本有著鮮明橘黃色封面的書，看起來似乎人手一冊。原來那就是一九八三年出版的《人際互動團體心理治療：住院病人模式》，這是我和亞隆的第二次相遇，此可謂「異地相逢，喜出望外」，也讓我更清楚我所正在學的東西。這本書我用了十七年之後，終於在二○○一年把它譯成中文，由桂冠出版。

回國後，我開始用亞隆的模式帶領自己病房的病人，並成立了一個團隊，包括心理師、社工員及護理人員，帶領住院醫師一起實作，同時成立讀書會並做一系列研究。從此我對亞隆一往情深，任何他的著作都不放過。不久，風聞陳珠璋教授也開始在台大帶亞隆的讀書會，而且這股風氣似乎之後也廣布全台各地的教學醫院及相關團體心理治療訓練機構，頗受到歡迎及實際採用。一九九四年在陳教授的主導及鼓舞帶領下，我們一群對團體心理治療傾心不已的同道，共同成立了國內第一個心理治療相關的專業學術團體──「中華團體心理治療學會」，會中最主要且最受歡迎的應用治療模式就是亞隆的人際互動（或人際學習）模式，並強調「此時此地（here and now）」當下體驗的運用之重要性。

這期間，網路書店出現，有了Amazon網路書店，個人在家裡就可以直接訂購遠在美國或英國的任何外文書籍，我乃大肆“採購”，其中只要亞隆的著作，一本都不放過，甚至迫不及待地預約預告要出版的書。此後乃開始接觸上述提到的心理治療及心理哲理小說，才知道他是暢銷書作家及說故事高手。從這些小說故事中，我更能體會教科書裡所講的有關理論與實務上的意義。其實這也是亞隆寫這些故事小說的初衷（即給精神科住院醫師及心理師學習心理治療之助），而成為受一般讀者歡迎的暢銷書純粹是意外收穫。這是和亞隆的第三次相遇，可謂「衣帶漸寬終不悔」。 隨後，國內學界醞釀集體翻譯亞隆那部開山鉅著《團體心理治療的理論與實務》（第三版），我記得是由李瑞玲老師邀我譯了其中一章，可惜不知什麼原因一直未出版，直到二○○一年才由謝佩玲及楊大和根據第四版及原有譯稿做了重整及修訂的艱鉅工作，並由桂冠將它和上述提到我翻譯的那本書同時出版，譯者則以原來譯者群中的方紫薇、馬宗潔等人掛名。在此之前，亞隆著作的第一本中譯書籍是由文學界的呂健忠翻譯的《愛情劊子手》（心理治療案例改編），一九九一年由聯經出版，是桂冠出版《團體心理治療的理論與實務》十年前的事。由於該書頗受讀者歡迎，後來乃由張老師出版社接著出版亞隆的心理哲理小說《當尼采哭泣》及心理治療小說《診療椅上的謊言》，聯經也接續出版《生命的意義》（心理治療案例改編）。上述過程，是我和亞隆的第四次相遇（更接近的文字接觸），此可謂「日漸親近、愛不釋卷」。之後我跟亞隆著作之間的關係愈來愈密切（包括寫了不少中譯本的導讀及推薦序、參加小型研討會、到外面的社區讀書會演講等），對其人及其作為也有了更多的認識。

與亞隆的第五次相遇又回到了美國。這次是二○○○年五月我到美國紐奧良參加美國精神醫學年會，從研討會的議程中得知亞隆獲頒心理學與宗教委員會分組的Oscar Pfister奬，我在頒奬的前一刻趕到現場，已是人山人海擠不進去，勉強在門旁蹲著遠遠的看到了心中景仰多年的亞隆，並親耳聽到他的受奬演說，聲音溫暖細緻，語調緩慢而清晰。講完後現場聽眾掌聲及叫聲如雷，活像搖滾巨星演唱會中粉絲的狂熱盛況，之後排隊簽書的人潮長得看不到隊尾。這次的相遇總算「見到了」本尊，雖然沒有機會更進一步接近、談話及認識。

幾年前，曾和幾位國內熱衷於推廣心理治療的同道們試著聯絡亞隆醫師，詢問其有無可能來台演講或帶工作坊，但終究不可得，原因之一乃亞隆已垂垂老矣（今已屆八十二歲高齡），不宜遠行。我們也曾探討過組團去亞隆還仍開放的診療室接受其督導訓練，但也因各種因素窒礙難行。不過，我並不覺得遺憾，他所留下的著作已夠我們好好的珍視及受惠了。

以上是我和亞隆迄今三十年以上相遇過程的大略說明，主要當然是精神上的、智性上的。我為何要不厭其煩地做這麼瑣碎的說明呢？

二○○七年我看到了一本書，就是由本書作者Dr. Ruthellen Josselson所著的這本小書，真的很小，不到一四○頁，作者聲稱她是從亞隆的讀者變成粉絲、學生，再成為朋友和事業的夥伴。我很奇怪為何在這麼長的認識亞隆的期間，從未聽過這號人物（亞隆曾有過一位非常出色的女弟子──Sophia Vinogradov，是位很年輕的精神科醫師，曾與亞隆合著過一本精彩小書《團體心理治療》，五南版）。而Dr. Josselson所寫的竟然是深入探索亞隆心理治療思想源頭的傳記，其中根據的是數次非常坦率且深入的面對面訪談，亞隆本人幾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充分展現了亞隆的坦蕩個性。這本小書並獲得亞隆本人的背書，如今這位作者甚至已成為近年亞隆創立的「亞隆心理治療機構（I. D. Yalom’s Institute of Psychotherapy）」的主要負責人。（另一位是《團體心理治療的理論與實務》一書第五版的合著者：Molyn Leszcz）可見這位作者和亞隆的關係非比尋常（她目前年紀大約六十幾歲，是位著作等身的臨床心理學教授）。

本書主要即從作者和亞隆的初次相遇開始，在其與亞隆長達二十七年的交往關係中，透過深入訪談，以「心理治療與人的境況」（本書英文原名）為核心，全面探討亞隆的猶太人貧民區出生背景、成長過程、求學上的艱辛、存在哲學思想的啟迪、從而進入精神醫學與心理治療領域，並在導師Jeromy Frank（也是上述Oscar Pfister奬的首位受奬者）的啟發下展開對團體心理治療其獨特取徑，及廣博深遠的思索、研究及實務開展與探討。同時他也在存在思維的感應及啟發下，發展出存在取向心理治療的根本旨趣。由於童年即開始大量閱讀世界名著小說，再加上其天生對寫作的熱愛及說故事的才華，亞隆遂展開其小說作家的生涯，終而成為一代精神醫學大師及暢銷書作家。雖然他因為不滿晚近精神醫學的發展偏向生物學取向及類別化診斷的風氣、忽視心理治療的重要性，而選擇提早退休，但這反而更成就了他將精神醫學、心理治療、哲學思想、文學創作熔為一爐的企圖。

這本小書讓我看到亞隆這個人的幾乎整個真實面貌，尤其他所強調的自我揭露（self-disclose、self-revelation）觀念與實際行動及做法，更是令人動容，讓我聯想到六十年代名揚國際的蘇格蘭精神科醫師──R. D. 連恩（可參閱《瘋狂與存在：反精神醫學的傳奇名醫R. D. Laing》一書，心靈工坊出版）。我想，他們兩人之間勢必有某些血脈之間的相連。其實，如同《歐文‧亞隆心靈地圖》作者在書中提到，她自身受到了亞隆著作的精神及心靈感召，我相信任何人看了亞隆的著作，都會不期然地產生心有戚戚焉的感覺，這也是我不厭其煩地寫我和亞隆的相遇之緣故，本書譯者稱之為“感通”，則是更進一步的感受了。亞隆的著作是如此易為華人社會接受，也難怪近年來有國內研究生將亞隆的存在心理治療和老子的道德經相關思想甚至是古老經典的中國哲學做比較。由於上述之故，我看了這本小書之後，隨即向心靈工坊的桂花總編推薦出版。

最後，我想提到亞隆的所有著作，包括最新的《斯賓諾莎問題》（心靈工坊二○一三年出版，心理哲理小說），都有了中文版，但其實還差了一本，就是一九七三年出版的《Encounter Groups：First Facts》（暫譯：《會心團體：首要事實》）。請大家注意，Encounter這個字在本書譯為「相遇」，但它其實有很多語意，在團體心理治療中較常被譯為「會心」，即心靈間的相會、相遇或相通。雖然他是這本書的三位作者之一，但我相信書中所提到的，亞隆在那個年代參與會心團體時，所獲得的在團體中的人與人間的相遇、從而與自身的相遇，以及治療師與案主（或案家）之間的相遇等等「存在性」體驗，勢必對他產生極大的影響。冀望哪天能出現中文譯本，那麼我們就擁有了亞隆著作全集，至少可以讓所有華人讀者在文字上和亞隆有了全面的相遇或會通。(註:本文為《歐文．亞隆的心靈地圖》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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