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參加在台北舉行的第十屆亞太NGO環境會議。這是一個由亞太地區多國聯合組成委員會，每隔大約兩年輪流在不同國家舉辦聯合研討會的環保組織。今年輪由台灣主辦，適逢該聯盟二十週年、研討會第十屆的機緣，盛況尤其空前。據知有二十餘國、六、七百人以上與會，由國內最大的環保團體荒野保護協會承辦。會後並有至國內首例環境信託竹新自然谷、爭議開路與否的阿塱壹、淡水河系溼地等參訪行程。論規模與型態，也算是場鉅大的盛會了。

會去參加環保界的會議，是因為去發表一些生態心理學的工作，介紹這兩年辦理生態心理季、生態與心理治療結合成綠色照護的嘗試、以及以心理學的新高度超越生態發展與經濟開發之間的矛盾等等。這一次的會議特別有兩節發表場次是「深層生態學、生態心理學與生態靈性」，在環境運動中不算熱門。但這兩場有澳洲深層生態學前輩John Seed介紹經濟之為一門宗教、靜宜林益仁老師和生態關懷者協會陳慈美老師從基督教和原住民文化與環保的結合、師大李明芬老師和林金根先生在統合不同環保理念及創造深層對話上的努力、和筆者介紹環保團體與生態團體協力合作的生態心理工作。此外還有一位前來發表的日本獨立研究者高橋克彥(Takahashi Katsuhiko)所報告的主題，特別讓我感動與迴盪不已。

高橋先生介紹的是2011年3月令人震驚的東日本大震，當時東岸岩手(Iwate)縣的陸前高田(Rikuzen Takata)市因海嘯直撲，成了重災區，災前災後兩張衛星圖的對照，馬上讓我們感受到即使遠遠俯瞰陸前高田市，也很容易看出海嘯前井然的都市，在海嘯後已一片零亂。接著是災區的照片，一片斷垣殘壁，一張新聞照片正好拍到直昇機正在吊救某區域可能僅存的唯一生還者。大家記憶中當時的災難畫面，一一又甦醒了起來。接著要介紹的則是本次報告的主角：原來在陸前高田的海邊，向有一片列為日本百景的七萬棵松樹，又稱高田松原。但也因為緊鄰海濱，在海嘯時首當其衝，七萬棵松樹毀於一旦，只留下唯一的一棵矗立著，孤零零地站在了無生機的重災區裏。

同樣令當時災民震憾與感動，這棵松樹成了災民們復興的象徵，被稱為「希望的一本松」，讀者若有興趣，用「陸前高田，一本松」去網路查詢一下，透過照片，更能看到現場淒涼又堅強的氣氛。

災後，陸前高田的許多人與事便圍繞著這棵松樹進行著。就在大家崇敬著這棵樹、以之為安定心靈的象徵時，這棵樹其實也面臨著生存的危機。獨立松雖然在海嘯中沒有倒下，但海水灌入後，土壤鹽度遽升，松樹根其實面臨著極大的壓力，於是許多人出面設法要讓這棵松好好地活下去，包括在週圍土壤做一些阻隔的工事及補注淡水等等。也有人試著開始復育松樹，希望重建高田松原。

此外，大量倒下的松材，也成為社區工作的題材。許多松材被剖好做成祈福用的木牌，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祝福語。寺廟也時有祭儀，運用這些松材與書寫祝文的松木來進行焚祝儀式。京都八月十六日在山上堆柴燒火形成巨大的文字，也就是著名的「大文字祭」，今年一度安排用寫滿祝詞的松材做為柴薪。可惜後來因傳說陸前高田市的松材受到輻射污染而遭拒，京都大文字保存會的理事長還親自向陸前高田的災民們致歉。

更有韻味的，是高橋先生報告時，每講一段小故事，就穿插一張一本松在不同情境時的照片，從一開始災區孤單的倖存木，到靜靜地佇立在星空下，到滿月海邊的松樹。他不斷地重複說道「How can we understand this solitary pine tree?」(我們要如何理解這棵孤立的松樹？)，卻也說，這是一篇沒有結論的報告。讓我聯想起「沙遊治療」(亦盛行於日本而稱為「箱庭治療」)中治療師不強調詮釋，卻著重不斷去理解與逼近案主心境的心法。

陸前高田一本松的故事，顯然醞藏了豐富的心理學題材，尤其在災難心理救援、災後重建時的社區意識、集體祭儀與集體療癒、心靈的象徵學、社會心理、人與自然的生態心理學……等等面向上，都還很有值得深入玩味的空間。先此一提的話，我倒想提的是這其中人與環境之間的心理共振。

在這一次的重大災難後，一本松的處境，彷彿同時同理著其他災民們的困境，又凝聚了災難倖存者的愧疚與希望。在一片忙亂的救災行動中，人們卻自然而然撥出餘力同時試圖挽救一本松的存活。在集體療癒的過程中，一本松成立群體心理共同的象徵。猶如當年阪神大地震後，手塚治蟲的「火鳥」成了重建的心靈依歸，也如楊蓓老師在支援四川大震時選用觀世音來做為兩岸互動的文化基石。對一個好(豐富？有效？精準？)的集體象徵工作，可能跟派出眾多個別治療者去一一接觸數不清的災民同等地重要。人類的心靈與環境的工作，益顯得有如一體的兩面，甚至可能是命運共同體。

然則這個觀點成立的話，則，我們現在在對外在自然環境所做的忽略與剝削，投影在集體的心靈中，又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就成了另一個更堪玩味的議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