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台灣兒童青少年精神科醫師 陳煥昭

西北倫敦傳真
塔維斯托克Tavistock：位於倫敦西北的心理治療訓練重鎮
在西北倫敦求學生活的點點滴滴

在台灣長大，一直就很習慣一年有兩個學期，中間各有一個寒假跟暑假。因為我小時候不幸被編入「好班」，所以寒暑假常常都有輔導課，放假的時候都會乖乖繼續好學不倦，全年無休當個可能有點調皮搗蛋但基本上還是一個好學生。而英國的學制是三個學期，第一學期秋季是暑假到耶誕假期，第二學期春季是元旦後到三四月復活節假期，第三學期夏季則是從復活節到七八月暑假；而每個學期中還有一週的學期中休假。對於留學生而言，這些休假就成為到處去遊樂，或者苦命趕報告的緩衝期。

但是因為我在倫敦學的是臨床心理治療訓練，就會牽扯到一個嚴肅的議題：那心理治療師要不要放假？還在台灣的時候，似乎市場上有一種不成文氛圍：治療師沒事不應該放假，應該盡可能提供個案最好的服務，因此除了按照人事行政局日曆放假之外，治療師其實是個全年無休的職業。我也真的有很多同事，鞠躬盡瘁地堅守在臨床崗位上。我還記得，當我某一次跟某個老闆談工作續約的時候，我提出「我每年都會有兩次兩週的額外休假喔！」，老闆臉上那個耐人尋味的表情。

但是對於英國人來說，休假是天賦人權，而治療師休假更是治療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有一個老師講過一個臨床案例，她在評估一個三歲小女孩的情緒行為問題時，跟父母回饋了「這個孩子可能有分離焦慮」，而這對父母勃然大怒說「什麼叫做分離焦慮？這個孩子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一個小時跟我們分離過！」

分離焦慮，就是因為不得已需要分離的時候，所產生的焦慮；所以沒有分離，孩子就沒有機會去區分：與主要照顧者是不同的客體，也沒有機會去練習，不只在外在環境與父母在一起，而要慢慢內化一個持續陪伴的父母形象，即使在父母不在身邊的時候，依然可以找到內在的依附對象。同樣的狀況也適用在治療情境裡面，如果治療師跟個案沒有分離，每週都會持續見面，個案就沒辦法學會內化治療師的特質，也不容易去接受治療關係裡的分離、不安、擔心被拋棄、放假後重逢、以及哀悼各種複雜情緒。而擁有一個良好的分離經驗，可以讓個案知道分離之後會再度重逢，透過哀悼分離、與彼此思念，分離成為一個可以思考也可以工作的素材，這也是治療中需要去幫助個案。

於是在精神分析治療裡，放假成為一個很重要的課題。從放假的好幾個禮拜起，就開始準備著「放假」這個議題，如果是兒童個案，還會準備一個精美的小月曆，陪著小個案倒數計時，以及細數放假中有幾週無法見面，以及何時再相逢。從放假前就會開始處理個案對於治療師離他而去的憤怒，包括個案可能會有意無意的缺席或遲到，到放假中個案可能需要各種緊急協助，還有放假後個案對於治療的各種攻擊、與重新找回放假前的治療步調。這些過程，都是精神分析治療裡的重要議題，也是療效因子之一。如果就克萊恩（Kleinian）學派來說，這就是一種「斷奶weaning」的過程，嬰兒需要學著跟媽媽分離，了解媽媽跟自己是不同的客體；而個案也必須學著在心理上與治療師分離，儘管這個分離的過程中，會撩撥起很多個案小時候的各種分離情境，也是治療中必須處理的重要素材，也可以藉由在治療情境中處理各種與分離相關議題，面臨各種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無常。好的分離經驗，有助於個案面對各種人、環境、與生命階段的變動與挑戰。

所以，我常常在鼓勵我台灣的同事們要休假。不只是治療師自己要休息充電，還包括這是治療的必經途徑，儘管我戲稱「放假前後都會有報應的」，都會造成治療的各種困難與挑戰。然而最叫我驚訝的，是最近有一天，我發現那位對我休假很驚訝的前老闆，竟然也常常休假去潛水了…